如“光”的故事（上）所述，现代艺术虽然将古典艺术的写实审美抛在了一边，但它依然和古典艺术一样，采用单向度的历史观，一种共同的规范风格之下的评价体系，以及伟大的共同目标：让艺术独立、纯粹，成为“艺术”。
当代艺术则完全不是这个路数，有史以来的美学叙事在当代艺术面前黯然失语——贡布里希的名著《艺术的故事》写到后现代主义便戛然而止，即使到1994年出第16版时，作者依然坦言放弃续写波普之后的艺术。
如同德国艺术史学者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所说：“无论我们情不情愿，我们都是在面对西方艺术普世价值的消解，历史的断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艺术终结了现代艺术：
再没有一统天下、不可动摇的价值体系。更重要的是，艺术不再是一个遵循线性轨迹，由低到高逐步进化的历史产物，艺术家与其作品也不再是这一长长历史链条上拴着的各种风格的样本。
艺术家成为真正独特的个体，艺术作品从共性定理般的风格归纳中解放出来。人们不再是与某种权威的标准或主流的标签相处，而是与每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相处，与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品相处——见树成林，千姿百态，各自精彩，无分高下。
这正是当代艺术的精髓之一。在当代艺术里，对艺术的评价已经不是从形式、语言、风格上去衡量了——这些都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类心灵的自由——自由之光终究要照进人心，照亮天地。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改变：
当代艺术终于认识到艺术本身的质量并不是终极目标，生命存在和社会存在的质量才是目标。艺术是让人得自由的，而不是相反。
当艺术走出艺术，面向社会全面开放时，它变成了一种关心现实，着力改善现状的积极行动。因此，当代艺术的评价标准才变得与艺术本体无关，而是与如何让生活与内心更美好、更自由有关。自由之光，才成为当代艺术的内在评价标准。
辛迪•舍曼作品
但真正在实际中践行这一点，并不容易。今时今日被认为是最具当代性的摄影，是否拥有着自由的光线呢？或者，意识到自由的光线才是真正的“灵光”？
一方面，答案是肯定的。摄影的技术属性曾经让它不受艺术待见。盖因技术是功能性的，而非观赏性的；同时，它基本无视个体的价值观，怎么看都与艺术不搭界。但今非昔比，技术之美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极佳的技术融合性使得摄影成长迅速，越来越多地被当代艺术家们所采用。
同时，数字技术已经成为摄影的一部分，从内部改变着摄影。影像的视觉外观不再是一张单纯的照片，而成为一个复合之物。新一代摄影师娴熟地利用数字技术“造像”，他们制造着“光”，但不是按照上帝的意思，而是按照自己的需要。
摄影师们试图在新的结合、嬗变、共生中释放摄影更强大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进步是：摄影师们在处理自己的思想与技术（包括材料、空间等）之间的关系方面迈进了一步。对于一个摄影家来说，这个关系有着决定性意义。在过往很长的一段时期，这个“关系”是分裂的，错位的，甚至完全不被意识到的。
近年来十分活跃的一个摄影组合——鸟头小组去年在上海做了一个颇为轰动的展览。作品一部分为银盐照片，相框用柚木、鳄鱼皮、蟒皮等，内衬用绢、漆器、猪皮、黑胡桃木等，并以一种空落的方式孤悬于墙。观者可以对此奢华的巴洛克风格装裱发表不同评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极其用心和清晰地运用着各种物料，并使其成为自身风格的一种阐释。同时，如此特别的形式也成为一个极佳的传播话题。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新奇、惊人乃至莫名的视觉外观效果，仍然是诸多摄影师追求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的光线还远远没有照射到摄影自身。
杜尚说：当代艺术，不是诉诸视网膜的艺术——当代艺术不再以可见的形式来评价艺术作品的价值。当代艺术已进入无形的领域，以内心的自由观念作为艺术的衡量。
因此，我们必须理解：影像虽然首先以视觉形式存在，但视觉形式或任何形式，都不再是目标。换而言之，形式已不是问题了；形式背后的观念才是问题。如果没有一个新而有力的观念支撑作品，形式只会让它的制造者自尝苦果，如同前述抽象成为抽象画家的毒药一样。
一些不负责任的喝彩，会使这些摄影师将技术符号当成风格标签，在形式、技术与材料堆里殚精竭虑，作茧自缚。这与当代艺术的精神恰恰背道而驰。
“什么样的照片，才是当代呢？”“是不是用了电脑合成、虚拟现实的就是当代呢？”“纪实摄影肯定不是当代吧？”这些问题是多么熟悉！
是否“当代”与形式无关，只要能够表达你内心自由真实的观念，就是当代。
无论历史如何回转反复，自由的光线，是无法阻挡的。因为，自由之光，便是一种永恒的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