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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色友“阳光的手”之精彩美文《小史店往事》 [打印本页]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8
标题: 色友“阳光的手”之精彩美文《小史店往事》
本帖最后由 来回飞 于 2010-10-14 22:35 编辑

咱们的色友 “阳光的手”不仅是位摄影高手,而且还是位作家。 下面这篇文章是他为他的故乡写的。 偶然被我发现,转贴出来给大家欣赏。 此贴广为流传,多次转载后被我于今晚发现于南阳最强盛的乡镇级百度贴吧“ 小史店”吧 作者名为 阳光的手 百度ID为 田庄耕夫

《小史店往事》
一、序幕
一片青堂瓦舍疏密有致点缀在伏牛山东部的褶皱里,形成一个很原始的自然村落,这就是我的故乡——田庄。这里没有象样的路,北面的一条公路眼看就要通到了村旁,却将身子一扭从山背后拐到了舞阳那边去了。要到公路上去,就要翻过北面这座绿树莹莹奇石峥嵘的山,这座山加上东面一道岭,西面一道岭,我们称为“椅子圈”,正好把村子揽入了怀中。村前有条河,河对面还是山,纳风聚气,呈祥盈瑞,村庄就象仙居楼台,整天云蒸霞蔚。村里的老秀才老早就说,这里是龙脉之地,世外桃园,迟早要出“大人物”。  
现在看来,老秀才预言的也不准,大人物倒没有出,小人物倒有几个,一个是春钢他爷,被国民党拉壮丁拉到了台湾,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台商,再回来是县长陪着回到村里的。另一个是老秀才的儿子,当年参加了解放军,能识文断字,后来成了师参谋长,剩下的就是我们几个靠上学走出大山的穷学生,在城市的屋檐下挣口饭吃。倒是河下游一个村子里出了一个“大人物”,当上了军委副主席。一次回家探亲,遇上大雨,道路泥泞,他把鞋一脱,打着赤脚回到了家。显达不忘吃苦耐劳的本性,这在我们十里八乡传为美谈。

要说到“世外桃源”,我们村还真有点象,特别是到了春天。山顶上是雪白的棠梨花,往下是映山红,山腰里是梨花,再往下是五彩斑斓的杂木花,山脚下是桃花。村子里是人们用来作篱笆的蔷薇花。一层层错落有致,且界限分明。倘若遇场春雨,雨后初霁,水烟飘渺,山岚轻浮,一派静谧,偶尔还有彩虹经天,四处荡溢着神秘的气息,伴着若有若无的山歌声,远来的客人都说,这里好象蕴藏着一股灵气。本地人往往会眉飞色舞地说,本来嘛,这就是一块风水宝地。

然而,对村民们来说,春天确是“事儿”多的时节。咱们还时从1938年说吧,再早的事情连村里的老年人都说不清,何况我了。例如:村没有一户姓田的人家,却叫“田庄”。年轻人们都说,应该是来自毛主席的诗:“桃花源里可耕田?”老秀才说:“胡扯,田庄明朝末年都有了!”不过他还是相信田庄给“桃花源”有联系,要不咋会有那么多桃花呢?《桃花源记》上不是说:“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南阳: 郡名,现在河南省南阳市。刘子骥:人名,是当时一位有名的隐士。士:有才有德的人。欣然:高兴地。规:计划。果:实现。肯定是他没有去成桃花源,就在我们这里建了一个。老秀才分明是杜撰,但人们都愿意相信。闲话咱不说了,开讲正题。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8
二、修路
1938年春天,国民政府可能真的是想为百姓干点实事,派了一支筑路队进驻到村里,说是要开凿一条路通到山后的公路上去,村民们开始欢呼雀跃起来,纷纷背上工具上山帮忙。开山炮轰隆隆地在“椅子圈”的东面山岭上响了四五天后,村民发现,崩开的石头和泥土都是鲜红鲜红的,还往外渗着红水。毕竟是老秀才识多见广,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是“蛮子”们来破坏我们的地气来了,他们是要挖断我们龙脉。经他一说,村民们全都明白了,都去坐到了路基上阻挡施工,筑路队和村民们对峙了三天,终于撤走了。村里又开始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卖山货照样是要么走十几里的河谷去南面的公路,要么翻过“椅子圈”上北面的公路。

真正把这条公路修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86年春天。老秀才的儿子拿出了5万块钱,联合军界的同乡募捐修公路。师参谋长振臂一呼,凡是给我们这个乡搭边的军人都来了,你五百,他一千,能逮个和参谋长认识的机会不容易。三天时间就凑了28万。不单修了村子到山后的路,也修了河谷里的路。据说,路修到“椅子圈”时,石头和土依旧是红的,却没见红水渗出。这条路把南北两条公路连接在了一起。竣工剪彩的那一天,老秀才的儿子坐着轿车在乡长的陪同下回来了。一参加完仪式,就去了他爹的坟上,老秀才的坟就在路边,坟旁一棵杜鹃花开得正艳,血红血红的。坟旁的柏树上一只杜鹃鸟直勾勾看着这行人,直到老秀才的儿子点燃了鞭炮。飞走时还叫着“明白了!明白了!”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8
三、鬼子来了
1940年(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天刚麻麻亮,村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一个拾粪老头看见四辆铁家伙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百多日本兵,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老头把箩筐一扔,喊着“不好了,鬼子进村了!”村里的的人呼呼啦啦全起来了。鬼子并没有进村,而是驻扎在村外做早饭,鬼子也没有进村捉鸡子。村里开始平静了,几个胆大的孩子甚至还凑上去摸了一把“铁家伙”。鬼子没驱赶,也没打骂,只是坐那哈哈笑。一个红脸膛的鬼子竟然掏出了一把水果糖说:“小孩,你的米西米西”。邻居家姑婆也分了一块,当时她可能有六七岁,她说,鬼子给的糖块很大,也很甜,还很白,吃着带劲那。姑婆临终时,奶奶问姑婆,还有啥要求?姑婆吞吞吐吐了半晌说,想吃块糖。奶奶托人跑了几十里买回了一把,在那个统购统销的年代,买糖只能买到红薯糖稀熬的那种糖,剥一块放到姑婆嘴里,姑婆吐了出来,断断续续说:“不,不,不是。。。这个味。。。”,话说完,头一歪咽气了。后来,奶奶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时,我觉得很好笑。可奶奶说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我问姑姑为啥哭,姑姑说,不知道,反正想哭!




几个鬼子们吃完饭,点着烟卷开始哼小曲儿,那小曲听着听着心里很舒服,西院二大爷就是就是亲耳听到的一个人,后来我用小录音机给二大爷放了几首日本民歌,他听后说,有点那个味儿,但没那听着美!拾了一辈子粪的二大爷一不小心成了村里最早开洋荤听洋腔的人。




鬼子终于又出发了,四辆铁家伙开路,逢树树倒,遇石石裂,硬是从“椅子背”东侧绕到北山背面开到了公路上。村民惊呆了,成群跟在后面看。咋也想不明白,小日本个儿不大,咋恁能哩!?日军过去后的几天里,谈论最多的就是鬼子这个话题。 老秀才捋着胡须,站在老槐树下,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知道那四个铁家伙是啥吗?那是战车,还叫“搪壳”,那壳子硬着呢。,炮弹都打不透。”有人说,小鬼子还不错哩,没抢东西还给糖,不象外面传的那么恶。老秀才一脸的不屑:“你懂个屁,日本鬼子的头儿肯定懂风水,这是龙脉之地,他敢造次?”

事隔一个月,日本鬼子还真造次了一回。5月6日,离村子二十八里的寺门庙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数不清的红灯笼、彩旗和花饰将庙会装扮得春意盎然,喜气洋洋。各种货物五颜六色,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拨浪鼓、万花筒、陀螺等,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重新找到快乐。民间艺人们更是纷纷亮出绝活,皮影、毛猴、泥人、剪纸、彩编等等,各种传统民间工艺品无不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让人爱不释手。再看小吃:茶汤、油茶、炒肝、肉串、冰糖葫芦、炸糕、……煎炒烹炸、荤素咸甜、软硬酥脆,无所不有。祭神礼仪更是壮观:庞大的仪仗队执旗幡伞盖,八音齐鸣,古乐悠扬。各种传统民间表演都在庙前的空场上进行,观众里三层外三层一围,中间空地儿便是表演场地了,看者入迷,演者起劲,一派欢乐喜庆。绝技“五狮滚绣球”的舞狮表演场面也很火爆,观众的喝彩之声不绝于耳,来自民间的舞狮艺人将狮子舞得精神抖擞,鲜活生动。空中飞转、跷跷板上踩绣球等绝技精彩不断,令人叹为观止,喝彩声此起彼伏。




临近中午的时候,东北天空出现了五个黑点,人们起初都没在意,以为是几只早归的燕子,等能听到轰鸣声时,人群骚动起来。五架飞机开始俯冲,屙下了一溜黑屎。人群终于炸了锅,水果篓子,糖人架子,油馍挑子扔得满地都是。哭爹喊娘,此起彼伏。轰——,轰———,爆炸声响成一片,顿时,血肉横飞,浓烟滚滚。老顺、全喜带着村里的十七八个小伙伴来赶庙会,由于道路难走,快中午才赶到。鬼子轰炸时他们刚要往人群里挤,一看人群炸了锅。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挽手就往回跑。炸弹一直追着屁股炸。正跑间,一个石磙粗,打地碾一样长的东西“咚”地一声象一个萝卜插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十几个人“噌”地站住了。“大萝卜”屁股后悠然地冒着青烟。全喜“哇”地一声晕了过去。可是“大萝卜”并没有爆炸。小伙伴背着全喜悄悄绕开炸弹,撒丫子往家跑,全喜的尿顺着老顺的脊梁沥拉了一路。




第二天消息传来,庙会上连炸带踩死了四百多人,伤二百多人。老秀才用烟锅敲着小孩们的头说:“看看,这是咱们的龙脉在护着你们哩,今后,谁要是在山神庙里撒尿,我给你们屁股打烂……”。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8
四、爷爷的大刀
1948年,山外的解放运动打得轰轰烈烈时候,山内却波澜不惊。直到中共豫陕鄂第七地委、专署和军分区在山外十几里的太尉庙成立了,新建中共白河办事处委员会。地委机关也设到了小史店。国民党残部和土匪被撵得无处躲藏,只好撤进了山里。我们村的宁静才北彻底打破:今天国民党来派粮,明天土匪来绑票。闹得村庄鸡犬不宁。




终于,山外的解放军部队进驻到了我们村。几个首长坐在我家院子里研究作战计划,我爷爷凑上去没深没浅说了一句话:这仗好打!一位首长惊奇地看着爷爷说:“老乡,说出来听听?”爷爷说,我早上砍柴的时候,看见狼洞山上的烟雾是灰色的,其它山上的雾是白色的。说明土匪的主力在狼洞山,灰烟是他们生火做饭的烟。狼洞山最隐蔽的地方是南面一道山谷,里面有洞,林木茂密,土匪肯定在那里。你可以派一排人多带手榴弹上山顶,不行我让老乡们帮助运上去,坐在山顶只管扔手榴弹,山谷很窄,土匪密度肯定很大,你闭着眼都能炸着他们,现在天干物燥,再一起火,肯定能烧熟他们!土匪们要想从山谷爬到山顶要两个时辰,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向山顶突围,只有向山谷外跑,出了山谷,他们可以向西逃,也可以向东逃,还可以向南逃。西面是咱们村,土匪的暗哨肯定知道你们驻在村里,所以绝不敢向西突围进深山老林。我们把人马分开,一队我给你们带路,从小路绕到山谷东面打阻击,逼他们向南跑。另一队带上真家伙到塌山和红石脑上去埋伏,他们肯定会从两山间的峡谷里过,就是放累石,也能砸死他们一半。”解放军首长一拍大腿连连叫好。当晚,按爷爷的计划全部部署停当。




老顺、全喜等十几个人被派去背手榴弹,这些人喜得屁颠屁颠的。天一放亮,带队的排长就用望远镜看见土匪们,背着枪挑水煮早饭。他命人把手榴弹结开,全部摆在崖边,战士们坐在崖边一边晃荡着腿,一边扔手榴弹。“轰——” “轰——”。。。敌人开始炸窝了。敌人拼命还击,可是二三百米得距离,子弹根本打不上来。老顺、全喜看着打仗这么轻松,羡慕得直往跟前凑,全喜也学着扔出了一颗手榴弹,也该他运气好,竟然炸死了两个土匪。从此,他开始从“吓得尿裤裆”的嘲笑声中抬起了头,后来当干部,他大小会上都讲自己的英雄事迹:一颗手榴弹炸死两个土匪。

土匪正象预料的一样开始向山谷外涌去。爷爷带领的一部分部队也打响了,撵得土匪狼狈向南逃窜。架在红石脑上的六0炮先向土匪吊了两炮,阻击战打响了。霎时间,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步枪声音交织一起,密如倾盆大雨,响声震撼着上空。
  枪炮声渐渐稀少了,十点左右,枪炮声完全停息,战斗结束了。一清点,打死土匪三百多人,活捉36个。解放军首长高兴得攥住爷爷的手:“老乡,你算立大功,给,我这把大刀算你的了。”爷爷从此有了把背上带着铜环,把上缠着红缨子的大刀。爷爷带着刀四处炫耀,唯一让他遗憾的是忘了问解放军首长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团长。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9
五、大炼钢铁
1958年春天,我们一个村就在河滩上架起了三盘冶铁炉,村里的男女老少,在村口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的感召下,发扬革命精神代代传的光荣传统赤膊上阵,点燃汽油灯,日夜加班在河里淘铁砂,那阵势,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河里上插满红旗,河岸上架起了大鼓,能下水的全下水,不能下水的敲鼓助威,惊得小鱼马虾四处乱窜,弄不清人类世界为什么要热热闹闹地来和他们作对。三座土钢炉日夜烈火熊熊,周围山上的象样树木都进了钢炉的大肚子,不光是树木,还有铁锅、铁锹、铁铲……,这么说吧,凡是给铁有关的都没幸免,最后连秤锤也没放过,炼钢工作组在村里乱窜,到我家了好几趟,连奶奶得顶针都收走了,独独没看见我爷爷挂在房梁上的大刀。其实,爷爷也忘了这码子事,烟熏火燎的刀早和房梁一道色了。

春钢他爹老顺因为有个国民党的爹,是斗争对象,可是队里却偏偏安排他当了炉长。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能否炼出钢铁心里都没底,如果炼不成,春钢他爹就是替罪羊。上任之时,生产队长全喜“语重心长”地对春钢他爹说:“老顺同志,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我也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给你那个国民党的爹彻底决裂了,炼出好钢,说明你心是红的。没有钢铁,咋造枪造炮保卫社会主义?我们就是要赶英超美,知道不知道?办法就是打人民战争,全民炼钢铁。过去我们胜利了,现在还要胜利。我提醒你,这是党给你的机会……”

老顺知道这是个坑,也知道炼不出钢的后果,号召老婆把嫁妆上得锁扣、包边,绣花针都拿了出来。日夜吃住在土高炉旁边,出铁水的前一天晚上,怀胎七个月的老顺媳妇,还特意把放多年的半瓶烧酒也带了。老顺抿着小酒,看着炉子里不时冒出的礼花样的火星,在黑夜里分外亮闪。想象着如果钢能炼成,兴许能弄个副队长当当,如果这样,就算彻底翻身了。

一大早,队长全喜和村民们全来了,公社还派了个记者,老早就把照相机调好焦距对准了队长。队长命令老顺:“放炮!”老顺连滚带爬地从窝棚里拉出一挂鞭炮,乒乒啪啪地放了起来,队长手持炉钩一拉,铁水浩浩荡荡地流了出来,热气扑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队长不顾滚滚的热浪,手持炉钩,象手持爆破筒的王成,雕塑般地立在那,记者眼疾手快按下了快门,据说这张照片上了汉都日报咱暂且不说。流出来的铁水照得周围一片火红,象漫天的红霞,一道道金光在红云里穿梭,那红让人喜欢得要跳到云彩眼里去。老顺觉得身子开始飘起来,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上放伸出,象是要飞翔,又象是要扑到铁水里拥抱那片红云,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骨碌碌莫名其妙的声音。老顺媳妇眼盯着铁水,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慢慢地在周围群众的欢呼声中徐徐地倒下了,身下,一股鲜红鲜红的液体慢慢地流向了铁水,在铁水照耀下通体透亮,等人们把通红眼珠转到这滩液体上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婴儿哭声在人们头顶上荡漾开去。这个婴儿就是春钢。故事到这里,我还要加一句,当日练出来的钢铁,汉都日报上说是上好的钢铁,可是钢锭码在大队院里一直也没动过。更让人发笑的是,离钢炉一二里光景的山梁,也就是“椅子圈”的右臂,挖出龙脉的地方,就是一座铁矿山。春钢的爷爷的投资项目就是开发铁矿山。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春钢爷又把春钢爹的钢锭重新扔进了炼钢炉。世事总是爱开玩笑,在那个年代出现这戏剧性的一幕,也不足为奇。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29
六、吃食堂
1959年春天,原来的队长全喜,现在的公社副书记坐着吉普车回来了,正赶上夕阳西下,火烧云把西面的天空都烧红了,象去年的钢炉出钢一样,火烧云的红色涂满了全喜已经发秃的脑门,他一下车,就对围上来的村民嚷嚷,快快快,都到这集合,把你们的队长尿壶叫来,尿壶和全喜是堂兄弟。老顺拔腿往回跑去找,他现在是村里的会计,也算是常委里的人。等尿壶一边系着腰带,一变打着哈欠赶来后。全喜开始了他的重要讲话:上面通知,为了搞好社会主义,上面让吃食堂,全民吃集体食堂,山外的村里早就搞了,你们现在都没有搞,干部咋当的?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这个食堂嘛,体现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今年农业大丰收,吃食堂也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学苏联老大哥的,人家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村民们呆了,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老顺嘴角开始泛起了白沫,好象饿着肚子的人听别人说肥肉的滋味一样。说实在的,吃了一年犁面上烙的红薯饼也真吃腻了。自从炼钢铁把锅砸了后,再没有喝过面条。下面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吃食堂的行动来得很凶猛,会开得嗷嗷叫,老顺媳妇跑前跑后。四处说,以后再不围锅台转了,没想到共产党还有这一章,往后连鞋都不用做,那才叫美气呢!三天后,村东头的破庙里支上了两口大锅,是原来队里杀猪用的。一到吃饭时,村民都来了。我爷爷被派去烧火盛饭,你别看这差使,那可是肥差。爷爷一高兴,想到了解放军团长送他的大刀,主动拿出来劈柴用,因为全村上下已经找不到一把斧头了。从此这把屡立战功的大刀军转民用开始了劈柴生涯。爷爷成了红人,村民们开始把卷好烟往他跟前递了。你别看盛饭,那里面可又诀窍,红薯面稀饭,碰见关系好的人,爷爷顺着锅边一转,那就是抗稠的一碗,一般人,中间一捞,可以看见人影。要是碰见改善生活那更实惠。如果是猪肉,它轻往上浮,顺着锅边一转,就是满满一碗猪肉;如果是羊肉,它在中间;如果是牛肉,它肯定沉在锅底,抄底一捞,就是半碗羊肉。

权利是双刃剑,现在的领导都有体会。可是那时爷爷不知道,整天沉溺在满足之中,一身使不完的劲。一次劈木柴,用力过猛,那把铜环大刀,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从此,爷爷的厄运开始来了。喝不到稠饭的村民开始攻击爷爷破坏生产工具,妄图挖掘社会主义的墙根。终于,爷爷被开除出了食堂,从此再也没有吃过稠饭。从重要位置落下来,开始郁郁寡欢。

七、爷爷之死
1960年的大饥饿开始在春季,一切都鲜活滋润的时候,我们村各色的花开得比往年都好。鸟儿也叫得格外欢,仿佛要奏响最后的鸣唱。老秀才倒背着双手,摇头叹息:怕是世道要变了!

食堂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冒烟了。爷爷开始四处找,榆树皮、刺角芽,大雁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捋山坡上榆钱,每发现一棵榆树,就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当然,爷爷不知道哥伦布,但他知道养活一家子老小。终于,爷爷发现自己的大腿胖了起来,用指头按一下,象食堂里没蒸熟的馍,半天弹不起来。到三月三的时候,山上的榆钱捋光了,地里重的豌豆也捋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老梗,最后连老梗也没有了。

一次捋树叶的路上,爷爷开始头晕得厉害,金星乱冒,刚坐下来休息一下,成群的乌鸦聚拢了过来,盯着他不飞也不叫。他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恐怕苍天要收我了。于是急急匆匆地往家走,碰见田埂,他头朝下,脚朝上躺一会,让肚里的食物倒一下。走了半晌终于走到了家。正在地里找冻红薯的奶奶老远看见爷爷回来了,情知不对,急急匆匆赶回来,爷爷已经躺到了当院里。奶奶连忙把面口袋抖了又抖,最后从口袋角里捏出三捏面,熬成了面汤,等送到爷爷嘴边时,爷爷嘴里嘟哝了一句:“这人是咋回事哩!”头一歪,去了。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30
附 以前的一些网友评论:

侯玉川说:
应该是当年真实的写照.以为我父亲年纪比较大,他所说的和本文描述的很相像.像日本鬼子轰炸寺门、大炼钢铁、59-61年的大饥荒(他们叫“年成”)等等事件对他们来说是一生中所无法忘记的。可惜现在常年在外,给父母的联系也少,最多在电话里能说上几句,谈不起这些事了。感谢楼主能找这么一篇文章以飨老乡,让昔日真实的往事再现!  
附带说一下,我父亲在小日本轰炸寺门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光景。当时一叫“老日来了”,村里大家小户举家奔逃。有赶牛车跑的,也有抱孩子跑的。想起小时候父亲描述的事,现在想来,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过日子真不容易,相对我们的日子来说,我们还是好多了,好好珍惜现在的机会,努力发展吧!千万不要辜负前辈们的希望!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32
杨庄18哩 评:
细细读来、慢慢品味,犹如一杯浓浓的、散发着故乡泥土气息的香茶,细细、柔柔、袅袅弥漫在身体周围,憨厚、朴实中透着真诚、透着幽幽的思乡情怀,乡亲、亲情彰显得温馨又从容......
有功底,文笔流畅,是篇好文章!  
  

作者: 来回飞    时间: 2010-10-14 22:32
作者后又写上美文一篇以回报乡亲

《过年·思乡》

     对于故乡,我总有说不清的牵挂,愈是过年,愈浓烈。细想,可许是故乡在也在牵挂着我吧。每逢过年,父亲总会一大早打来电话,问乡里的大肉多少钱一斤要不要?想家时,我会去听那《北国之春》,还用五音不全的嗓子跟着哼哼几声。爱人总会偷着笑,我也笑,还要说两句风凉话:“城里人可怜呀,城里人没有故乡!”

     对于家乡过年回味,主要是在晚上。一个人独坐斗室,不开灯,不开电脑,只吸烟,我会把烟头的亮光想象成家乡的星光。那生我养我、淳朴厚重、温馨自然的故乡便来到了我面前,我的心也就走进了家乡。那黄土地上长出的红薯、小麦、玉米、高梁逐一出场;那心酸的,幸福的,尴尬的,温情的,无奈的往事轮番上映;二十三的火烧,二十四的豆腐,二十八的枣花馍,年三十的扁食,初一的鞭炮天女散花般的心头萦绕。

     故乡的春节,如同虔诚的宗教,每一个程式里都有规定的动作,有条不紊地筹备着自己的快乐,至少在孩子的心里是这样。

     二十三晚上的小挂鞭炮炸响后,塞一肚子火烧馍孩子们有了力气;二十四,帮母亲扫房子,完全是自觉行为,身披破被单,毛巾遮着口鼻,手持绑了长竹竿的扫帚,如同现在的孩子们心幕中的奥特曼一样威武;二十五,帮母亲磨豆腐,一边手持树条,把三伯家的小毛驴撵得飞快地转,一边看着谁家的豆浆烧开了,好去盛一碗。

     当然,干这些事的时候肯定是在上午,下午是另有安排的。下午,村里的孩子都会集中到村口,后半晌,村里的男人们赶集回来,挑着担的,挎着篮的,全装的是年货。小孩子们挤在村口的麦场上,检阅着赶集的队伍。猛然发现自己的父亲或者哥哥,就会飞跑过去,如果发现篮子里有三尺花布,或者一捆花花绿绿的鞭炮,就开始欢呼雀跃。当然,也有因找不到而撅着嘴的,大人们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糖,作为补偿。日子是大人们过的,年是过给小孩的。

     傍晚,每一个家都充满着安静和祥和,主妇肯定在围着灶台,把铲子舞得“嚓嚓”响;男人们肯定在一边往灶台肚子里填着柴禾,一边就着火苗“吧嗒、吧嗒”抽着烟;孩子们肯定正端着小碗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吃饭。柔和的火光,照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亲情正随着锅里的蒸汽蒸腾。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飘起,直升高空,变成了鸡冠色的云,聚满天红霞,象一幅宽大的宫锦,笼盖在村庄上。河里的湿气也升起来了,围绕村庄,织起一袭半透明的纱,依依地缠绕着房舍树木,还随着西天的光亮变换着颜色。   谁家炒肉了,还是用干辣椒炝的锅,火太烈,油太多,香味掺和着辣味,直往鼻孔里钻,呛得人们“阿嚏阿嚏”打喷嚏,暮色更重了,连树叉的乌鸦翅尖上的金黄也褪去了,乌鸦钻进窝里,“呀—啊欧”一声后再没动静。村子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家家户户开饭了。

     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贴花花(对联、年画);二十九,去灌酒。忙碌的日子总觉得快,大人们都在忙碌,父亲忙着揉萝卜菜、剁饺子馅,贴春联;母亲扯布做衣服。过年给孩子穿新衣、吃饺子,那是是做父母的责任。

     大年三十了。全家围坐着包扁食(饺子),父亲肯定是在飞快地擀面饼,母亲一边包扁食着,一边把一年来的收入情况公布公布,总结一下全年的经验教训。如果有哥哥,那他肯定是去赶上午的半拉集去了,腊月三十的集市就上午一晌,货物卖不出去就要等到明年了,所以东西便宜得厉害。

     傍晚,春节这个乐章的高潮来临了。如果有点雪来凑趣就会更好。雪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天地一片白茫茫,被大雪包裹着的昏暗门洞里,鲜亮的对联映着雪光,如同梆子戏里的忠贞刚烈之士的脸谱。不知谁家最先点燃了年夜饭的鞭炮,劈劈啪啪的钝响,很快传染给了邻家,整条街都次第开始燃放,硫磺烟硝气味弥漫在街道上。几只受惊吓的狗从“脸谱” 里钻出来,向周边的田野里狂奔。一个孩子也从“脸谱”里钻出来,在大街上欢呼雀跃,突然就聚集了一大群,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孩子们朝着正响鞭炮声的“脸谱”里扑去,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三十的熬年是必不可少的,大家围坐在厨房烤火,烤的当然是棉花柴,谐音那是“发财”。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乐趣,他们围在一起,比谁捡的炮大,如果互相不服气,那就拿鞭炮出来,撕破一头的纸,露出火药,头对头放在一起来个“牛抵架”,得胜者欢呼雀跃,失败者拉着衣襟要再来一盘。


     孩子们是不会睡觉的,五更天,迎接新年的鞭炮更长更大。相约拾炮的信号也有所变化,一般是轻轻的敲门或窗子,绝对不喊对方的名字,喊名字在除夕夜那是不吉利的。

     初一,躬脊儿。大年初一,孩子们都换上了新衣服,见了长辈都会怯生生地拜年问好,一般都能得到红纸包起来的压岁钱,最低也是一把糖,或是几句“长高了,长漂亮了”等夸赞的话。

     ……

     每当此时,我会透过窗子,让目光尽量穿越灯火阑珊的城市眺望故乡,一种颤栗传遍全身,心中宣泄喷涌而出的那是乡愁。

     这些年,我感觉我就是一条鲑鱼,为了寻找足够的实物或是精神家园,游走漂泊在大海陌生的水域,而现在我必须回到我出生的那条江里去。只在此山中的迷惑里,乡情这样的诱饵足以让我激流勇进,游过漫长的旅程,何况,故乡并不遥远。

     我推醒睡熟的爱人,说:“明天,回老家,天亮就走!”
    天气转暖,新茶就要上市了。喝新茶又成了许多茶客的期盼。

     从农村来,不善饮茶的我,本无资格谈茶,在朋友们大谈茶道时,我那一丁点儿茶的启蒙教育显得那么苍白,偶尔想谴词造句说两句,刚开个头,关于茶的积累就捉襟见肘了。

     我的老家小史店管茶叶不叫茶叶,叫叶子。你要是早些年在农村说“来碗茶。”那端上来的准定是一碗白开水,白开水在农村就是茶,里面加上糖就是糖茶,打个鸡蛋进去就是鸡蛋茶。当然,鸡蛋茶不是人人都能喝上的,在农村人看来尊贵的,或关系很铁的客人,以及新上门的姑爷才有资格,其他人不享受这个待遇。



     乡下的叶子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茶叶,喝茶的目的也和城里人不尽相同。谁上火了,嗓子不舒服,就摘几片竹叶泡成茶,喝一碗,凉心缓脾、清痰止渴;谁流鼻血或者喝高了,路边揪一把二花,水里一煎,止血解酒,立竿见影,这二花有黄有白,故还称金银花;要是有流感突至,乡下人就会挖茅草根、芦山草根、黄花苗根,熬成三根茶,正气御邪,强身健体,用现在的话就是提高人体免疫力,这本来是乡下人的专利,却硬是让非典推销到了城里。

     乡下真正意义上的茶叶多是柳尖茶。初春的柳枝上冒出翠绿的芽尖时,捋几筐蒸了晒,晒了蒸,反复几次,就成了柳尖茶。把茶叶储藏到麦收季节,用大锅熬得酽酽的,用铁桶拎到田间地头,庄稼人割麦够一歇儿,就双手抱起铁桶,就着桶沿,“咕咚、咕咚”牛饮一阵,连茶带斯文一股脑倒进肚里,用手背抹抹嘴,连呼痛快。这茶喝得雄壮浑厚,当然也能解渴防暑。

     城里人饮茶讲究太多,以至我进城多年仍不能被同化。在内心,也渴望喝茶喝出一点“茶香添诗句,天清莹道心”的意境,也作过尝试,例如:一个夜晚,点一盏如豆青灯,当然,蜡烛也可,于静谧斗室,当户临窗,沐浴着如水的月光,用小勺取茶叶少许,沏一壶清茶,看着茶叶裹着亮银色的气泡,悠闲地浮起沉下,在如花朵般在水中徐徐绽放,看茶汤盈澈碧透,闻一室氤氲茶香,最好还有佳人相拌,听其朱唇轻啜。不过佳人实在难觅,想找老婆凑个数,可她不解风月,只喝苦丁茶,说那玩意能减肥。只有自己撮着厚嘴唇,饮尽半生尘梦,留下片刻清闲。

     清闲是有了,我这一介凡夫俗子,怎么也喝不出别人所说的意境,一不小心,还会原形毕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完全把别人传授的茶经置于脑后,什么“一品清苦、二品清香、三品清淡,饮涤凡尘,其隽永悠长”之类都喝进肚里。

     文友小草说:品茶,需要的是心静神清,茶只是媒介,目的是获得一种清悠的心境。这也许只适合她那一类的小资,我就不行。在书画作品中常见这样的场景:几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人盘坐在巨石之上,一盏茶,一曲琴,一局棋,素瓷静递,兰卉馨香,清歌流韵,飘然物外。我就胡思乱想:这几位老神仙吃饭不?

     喝茶时,我的思绪老跑卯,老是想象回来了家乡,躺在柔软的青草上,十月的田野丰稔得如同少妇敞开的胸怀,庄稼成熟的气息和犁铧翻开黑土的声音,夹杂着草的清香,在一起发酵蒸腾,让我物我皆忘,醺然欲醉,眼神里只有云雀在湛蓝的空中跳跃着唱歌,耳朵里只有大豆炸角的清脆而亲切的声音。老婆说:喝茶的境界你可能找到了,只是你洗不净脚脖子上的黑泥。

     细想,老婆可能说的对,城市人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绿叶,没有自己的云朵,没感受过炽热的人情味,没有能够接纳自己的故乡,感悟攀缘着茶香,一个农村出身的人之感悟断然不会和城市人一样。

     其实,城里人喝茶的格调也不尽相同。城市里多茶馆,当夕阳西坠,浓重的阴影吞噬了灰蒙蒙的尘埃时,茶馆的霓虹灯亮了。茶馆里大都是:一小桥,几枝绿竹,吸顶灯发出荧荧的光,去填补人们对月光的渴望。商家的虚拟假设,为的是过滤噪杂喧嚣,可是,光顾的客人有几个人是为了把万丈红尘的纷扰抛诸脑后?冷眼看那些来品茶斗茗的客人,有作生意的商人,是为了把金钱的再生能力无限度地提高;有赌博的赌徒,斗地主的吆喝与清新的茶香混合,不知道还是不是高雅?当然造访的还有高薪白领,可以延续办公室里的恋情。一般的工薪层很少,去一次,消耗掉月工资十之有二,何苦呢?

     品茶在心,心淡静就能感受 “茗外风清移月影,壶边夜静听松涛。”

     品茶在人,人愿意就是品茶的最高境界,何必要求有统一的答案呢?

     我喝我的茶,我继续品味十月的田野。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4 22:36
啊,真感动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4 22:37
谢谢来回飞,让我们分享到阳光的手老师的大作
作者: 云海雾松    时间: 2010-10-14 22:52
细细读来、慢慢品味,犹如一杯浓浓的、散发着故乡泥土气息的香茶,细细、柔柔、袅袅弥漫在身体周围,憨厚、朴实中透着真诚、透着幽幽的思乡情怀,乡亲、亲情彰显得温馨又从容......
有功底,文笔流畅,是篇好文章!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4 23:01
我围观12楼的精彩点评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4:21
好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看纯文学性的东西,此时此刻,我是这样清静地来欣赏色友阳光的手著作《小史店往事》。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4:27
本帖最后由 丹江冰 于 2010-10-15 14:27 编辑

这里没有象样的路,北面的一条公路眼看就要通到了村旁,却将身子一扭从山背后拐到了舞阳那边去了。
   身子一扭,扭出了小史店的地理风貌来,一个点缀在伏牛山东部的褶皱里的,与“桃花源”有关联的美丽的小山村,村里的名人一一开始登场,小史店的四季风情美景尽收眼底。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4:32
作者从小史店的1938年开始娓娓而谈。因为1938年以前的事情,连村里的老秀才都不知道,我们的阳光的手同志,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4:50
小史店的序幕从1938年开始拉开,我们随着作者的笔,从那个遥远的年代一路追踪而来,“修路,鬼子来了,爷爷的大刀,大练钢铁,吃食堂等”,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场景展现在我们面前,老秀才为了守住那一方清静的乐土而作的本能的反抗,若干年后,老秀才的儿子荣归故里,帮乡亲们修通好连接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时,老秀才坟头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5:07
《过年.思乡》,作者更是写得情真意切,童年、少年时代在小史店度过的每一个春节,虽然物质是缺乏的,但那种对新年的真切的期待,家人为过年筹备的忙碌,村里人在一起热闹过年的场景,是我们每一个从农村到城市第一批移民,永远怀念和斩不断的情愫。
作者: 丹江冰    时间: 2010-10-15 15:12
农村到城市的第一批移民,经历了从冷僻到繁华,从纯朴到浮华,这样一个极大的心理落差,更容易使我们产生思乡和怀旧的情感。阳光的手细腻地描绘出这种心情:“ 这些年,我感觉我就是一条鲑鱼,为了寻找足够的实物或是精神家园,游走漂泊在大海陌生的水域,而现在我必须回到我出生的那条江里去。只在此山中的迷惑里,乡情这样的诱饵足以让我激流勇进,游过漫长的旅程,何况,故乡并不遥远。”
作者: 卧龙摄士    时间: 2010-10-15 15:49
丹江冰 发表于 2010-10-14 22:37
谢谢来回飞,让我们分享到阳光的手老师的大作

精彩美文,欣赏中。。。。。
作者: 乐乐姐    时间: 2010-10-21 21:48
真是好文采,欣赏了
作者: 临江仙    时间: 2010-10-22 23:43
围观欣赏,谢谢楼主分享
作者: 阳光的手    时间: 2011-2-12 11:57
故乡纪事之游子归乡

正午的太阳烤得人流油,汗水浸湿的头发像毡帽一样扣在元法的头上,他头晕晕的,像戴了紧箍咒。他正在山包子上荒地里掰苞谷,秋里天旱,苞谷棒子小得跟那蚂知了(蝉)样,他心里窝着一股子气,但反过又想想,这苞谷从点上种,自己没拔过草,没追过肥,狗尾巴蒿子长得都快超过苞谷杆了,本来就是望天收,这几十斤苞谷也算是“拾的麦磨的面”,不能老指望跟七五年救灾样,天上落大饼子。
有人喊:“元法,元法……,你哥那蛋,听见没有?”
元法缓过神朝山下往,山下有条路,土路,像根牛缰绳一样穿在蒿草和酸枣刺丛里。元法看到是村主任尿壶推着把破车子站在路上。

元法对尿壶不“感冒”,前几年当“地主娃子”的时候,没少让这个人欺负。他拧着脖子问:“啥事呀?是不是又派义工哩,收秋哩噢!”

    “喜事,快点下来!”

    “啥喜事,老子还会有喜事?天上掉大饼子了?”

    “瞧你那出息,这事比饼子大。裕州县破城街东七里田庄村,韩元法是不是你?”

    元法挠挠头,让脑袋多转几圈,想努力把这事整明白:“是说我哩,真欣球,直接说裕州县赊店公社田庄村都中了嘛!”

    “快点下来,你哥那个欣球从台湾来信了!”

    元法一头雾水,错了,是汗水。他努力地想,自己是有个哥哥,他六岁的时候,哥哥在南阳府求学任教,后来失踪了,母亲咽气前,不会说话了,还努力地往南阳方向努嘴。他听说哥有可能上台湾了,但几十年没联系,料想哥八成早死了。要不然,周围村里从台湾回来探家的人都好几个,回来时都带着绿色的钞票,听说是美元。惟独没有自己的哥。现在咋突然蹦出个哥?他咋呼:“别表我,现在可不是前两年,你想咋摆调我都行,犯我劲了,我给你裤裆里塞个马蜂窝。”

    “老子顶这么大的日头给你送信,你娃子还不信!”说完,尿壶搬起自行车调个头,佯装要跨上去。元法一看,急了,抄起扁担就往山下跑,忽然想起掰下来的玉米,回头看看,嘟囔:“拾的麦磨的面,不要了!”

他连滚带爬跑到小路上的时候,尿壶已经把信拿出来了。那信封跟本地的就不一样,字是竖着写,有一圈红蓝条相间的边。元法去要,尿壶慌忙背到身后:“急啥哩?也不请喝壶酒?你还里通外国哩,要是早知道几年,非斗死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尿壶羡慕得有点嫉妒。

“台湾是咱国的一个省,你给划给外国,老子也给你扣个帽子:‘特务’!还请你喝壶酒,喝壶尿吧!这样吧,要真是是我哥的信,给你买条‘白河桥’。”

尿壶一脸地不情愿:“要不是我上公社去办事,看到这封信,邮递员早退回去了。老子给你请回来个财神爷,你一条烟把我打发了?”

信的确是元法大哥元理写的,尽是老写(繁体)字,竖行书写,字迹规整俊秀,苍劲有力,不少字元法不认识,意思主要是靠揣摩。

元法賢弟: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骨肉別離,四十余載,思想愁緒非筆墨所能盡述。慈母安好?父駕鶴日久,汝事母至孝,涕零感激之至。夢沐母慈晨煦之暖,醒來殘淚盈腮。

阖寓無恙,請釋懸念。現將萍遊半生告知:民國37年(1948年) 11月4日淩晨,駐南陽蔣軍王淩雲部,裹脅城內13所學校的3000多名師生及萬余工人、店員、市民擄掠出城,沿白河南岸南下,經襄樊,下武漢、流徒輾轉江陵、長沙、衡陽、零陵。與進步同學謀逃,複又被捉,迫時事,行伍容身。後又遭脅迫入台。從此,區區海峽,卻成天涯之隔。入台後,解甲歸田,銘記祖訓“永利民生衣食住,福源祖業讀商耕”,經商務農苟延殘喘,閑暇聚南陽鄉黨弄文以娛之……

当晚,元法家召开“知识分子大会”,全村有点知识的人都被请去,可惜实在是人才匮乏,加上尿壶也坐不满一张八仙桌,惹得众人唏嘘:“要是秀才叔在就好了,蜀中无人,青黄不接呀”。父亲也在被邀请之列,临走,他揣上我的新华字典。我也觉得新奇,就也跟着去了。

几人先喝了两瓶“博望坡”,抽了两盒“白河桥”,借助我的小字典,终于把来信给翻译过来了。接下来讨论回信。父亲说,“慈母安好”,就是问你妈身体好不好,生活怎么样?首先咱得回答这个问题。尿壶说:“是哩,你不能说你妈十年前就上西老坟了,那是你哥的挂想,光指望你元法,他还不一定回来呢!他不回来会中,我还想指望他给咱村里办个大理石厂哩!要写你妈活着,身体硬棒。”已经午夜了,我实在是架不住上眼皮,就回家睡了。天快明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开门的声音,父亲对母亲说:“再停十天半个月,我写的字就到台湾了……”

台湾那边的电报很快发回来了:“十月朔抵县城,盼接。”元法拿着电报跑遍了全村,在父亲的帮助下,从老秀才的遗物康熙字典中找到了答案。

“十月一儿就是十月一儿,整个十月朔,我哥真是个圣人蛋!”

元法埋怨。埋怨归埋怨,元法却一点不敢怠慢。早早从邻村借了一辆胶轮马车。

县城七十里。十月一儿那天,元法和车把式早早地出发了,没有月亮,星星亮得吓人,老栎树的果实被霜裹成了绒球,被手电筒照着,也如天上的星星般发亮。受惊的鸟雀“扑愣愣”从树上逃走,霜沫子像许多小星星一样顺着光柱落下来,钻进元法的脖子里。

元法不冷,他心里暖烘烘的,嘴里叼着根“白河桥”,眯着眼睛从大脑里搜索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毕竟那时才六岁,记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他在心里描绘着哥哥的形象:戴一顶黑礼帽,带一副金丝眼镜,脖子里围着围巾,一头搭在前面,一头搭在后面,身穿长衫或者西服,胳膊下夹一个大公文包……想着想着,元法哑然失笑,哥哥在自己的心里的形象竟然和电影里的特务或者地下党一样。哥哥是特务还是地下党?他真的想象不出来自台湾的亲哥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只知道因为哥哥的到来,他的一切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台湾人太有钱了,指头缝里漏漏,就够咱们盖座楼。周围村里的那些台胞回乡探家后,原本穷的没裤子穿的家都盖起了小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老百姓沾了三民主义的光,过上了社会主义理想生活。老百姓眼气,邓小平也眼气,中央确定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几个大城市办经济特区哩。元法憧憬着今后的生活,心里发暖。

接元理的事,仿佛是全村的事,上午就有人聚集在路口等待元理的归来,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到县城一来一回140里,不到黄昏人是回不来的。

当西岗上的黑柏林将最后一缕阳光遮掩后,浓重的阴影就淹没了村庄的色彩,一切沉寂来下。站在村西的高岗上向东望,有两处光亮,一处是离老家最近的城市的钢铁厂厂区的灯光,一处是元法家院子上空。元法家可以称作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丝毫不次于那处亮光下钢厂繁忙的景象。乡亲们全来了,十里八乡的亲戚全来了,多年不走动的老亲旧眷也来了。元法家不得不临时在院子里临时盘起两座炉灶烧汤作饭,这场景让老人们联想到了五八年大炼钢铁的岁月。

当人声有了倦意,自然界的天籁上演的时候,路上传来了一阵孪铃声。“回来了,回来了!”人声马上又盖过了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元理回来了,回到了阔别将近40年的故乡。他站在了蓝得象天国一样的炊烟里,来自家乡栎木疙瘩的烟雾籍慰流浪而疲惫的心灵,忧郁在家乡的烟火灯烛里流淌,月光一样皎洁的泪水填补着空洞的天空,出走的灵魂终于和躯体一起走回了家园,走回了银霜铺地的故乡。这短暂的宁静揉痛了许多敏感而脆弱的眼睛。命运和岁月给人扎紧了篱笆树了一道墙,当你推开栅栏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故乡接纳了游子,如同母鸡迎回了因暴雨走失的鸡雏,鸡雏回到母亲的羽翼下,找到那份温暖,找到了魂牵梦萦的童年,不管是欢乐或是忧伤,永远牵挂的地方就是故乡。

元理是老了,棒球帽遮盖不住两鬓苍苍。一身风尘,几多疲倦,没有西装领带,没有长袍大褂,一件白色的茄克衫,一条牛仔裤。披着元法破棉袄,随意得有点落魄。

老人伏下身,从旅行包里大把大把捧糖干果和果脯之类的东西。我也分到一块糖,拿糖比代销点里玉米面熬成的糖好吃得多。

尿壶从人群里挤出来,找到父亲问:“我不是让你写他母亲健在嘛?”

父亲说:“我写了呀!?”

“日,台湾人就是能,咱应该再写一点他母亲问候他的话。”

“咋了?”

“你没有看见他带的还有一大捆香表?谢天谢地,人总算回来了!”

不久,人散了,没人再打扰这个疲惫的人。那夜,这个老人枕着家乡的麦草枕头,闻着泥土的芳香,听着牛倒沫的铃铛声,他是否回到的是那个梦里常回的故乡?

元理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母亲上坟,韩家老坟就在村西的岗坡上。矮小的坟茔被秋日的败草包围着。散落着黄鼠狼偷鸡,或者是大雁栖息遗失的羽毛。早晨的阳光照在败草上,照出了许多岑寂和落寞。生命呀,这样荒凉地遗落,寂静,哀戚。平淡得甚至比不了坟上几株茅草,能哨一样吹响北风。然而,这却是游子心中的牵挂,不能亲手烧上一剪纸,整个灵魂都不会安宁。

元理径直走到母亲的坟前。我问父亲:“他怎么知道是他妈的坟?”“坟是规矩和顺序的,他爹旁边的肯定就是他妈的坟。他懂得规矩,说明没忘本。不忘故乡和母亲的人就是好人。”

跳动的火焰,蒸腾的烟雾,炙烤着他游荡一生的灵魂。他摆上祭品叩完头,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对着火苗低语,说了很多话,两片厚重的嘴唇嚅有关于童年和月亮的,有关于玉米棒和红枣的,有关于小木枪和台湾风的。也说写信会带来祸害,可能害死父母,所以不要写信。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写信。一个民族,好像生死两个世界……都属于心灵才会说的语言。

我相信,他的话除了我们,肯定有人倾听,用心灵交流倾听,除了这个游子的灵魂,和黄土之下或天国之上的长者,还有这村庄,这村前流不尽的河,以及这无边的霜天与和煦的阳光,忘记了恩怨,争斗,忘记了相生相克。

韩家族人轮流请他吃饭,有酒有肉。他不吃大鱼大肉,却要吃芝麻叶,红薯干,吃豌豆粉浆面条,吃炕得金黄的豌豆渣饼。吃到高兴处,就掏出一枚金戒指送给这家人,主人把戒指放在牙上咬咬,说一堆感激的话。等韩家族人轮流请了个遍时,金戒指发完了,请客的人就少了。不是本家的尿壶也请了一桌,当谈到让他投资给村里办个大理石厂或面粉厂时,老家伙就是不接那个茬,末了,留下一盒台湾果脯就走了。“估计在台湾也是个穷光蛋!你看看他那牛舌头帽和劳动布裤子,肯定是下力的命!”尿壶仍忿忿地说:“不过,果干子好吃,那个甜呀!”

元理回归了这个村里,却溶不到这个村中。早上,他会围着村子跑上一圈,碰见谁都会一样有礼貌地打招呼,因为他谁都不认识;下午,他会准点地牵着元法的牛来河边饮水,站在河滩上环顾周围的一切,那神情如同宗教般的虔诚。他不多说话,也不少说话,哪怕是遇到了他儿时的玩伴,也就是几句寥寥的问候。少小离家老大还,也许那几句诗应该能反映他的心境:“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他的根分明在这里,他却找不到培植他的泥土。榕树、椰风和灯影里轻吟的思乡的歌谣,那个城市里酝酿发酵的乡愁,在家乡却找不到对等的归宿。

更多的时候,他会散步在元法屋后的树林。元发家过去是地主,很有实力的地主,因为父亲的过早去世,导致家道中落。哥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元法却被隔在了山这坡。隔在山这坡也就山这坡吧,又被划为地主成分,扣顶大帽子,压得三个儿子都打着光棍。

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因为盛传里面住着神仙,才没有被贫下中农占去。58年大炼钢铁,有人去锯园子里的大柏树,刚到锯了个口,一泡鸟屎就砸在他脑门上。那人连说“晦气!”第二天再去锯时,发现锯口已经长上了,还留着殷红的血,那人收了锯拔腿就走。尽管多年后元发揭穿了谜底,那是他母亲用石灰和鸡血把锯口抹上了。园子的神秘色彩却没有消除半点。

那园子是我儿时的乐园,尽管父母告诫不让去,我还是很勇敢地去探险。它是一座植物园,上百种植物密密匝匝地长在里边:周围是作为篱笆的刺玫、蔷薇、玫瑰、月季、木香、枸橘(枳树)优雅地缠绕,鲜花献给路人,森然长刺警示企图入园的我们。再里面是森森的柏树,东北角是一片竹林,东边是几株梅树,还有沙梨、棠梨、软枣之类的乔木,也有枸杞、花豆盘、摩诃梨之类的灌木。空地里点缀着不少不知名的植物,后来才知道这些竟是遗落到民间的公主,有香石竹、白兰、含笑、三角梅、牡丹、红千层、杜鹃花、山茶、桂花、火鹤、一品红、探春、文殊兰、蕙兰、瑞香、国兰等。它也是一座昆虫园,我常常在夏天的雨后,潜进园子里从树下小洞里掏出湿漉漉黄亮亮的爬杈(知了猴);炎热的午后,趁大人不注意,扯根牛尾巴上的长丝,一端套成活缚口,一端系在细长竹竿上。去套知了、伏蛉(蛁蟟,署伏中后期出洞上树)秋蛉(呜蜩,立秋前后出洞);夏天的早上,爬树去捉被露水打湿翅膀的红娘,那个园子里有八条腿的,也有六条腿的红娘;初霜的用根狗尾巴草去穿大腹便遍地花豆娘,油煎火烤都是一道美食。在这里,当然也有狼狈的时候,曾被大黄蜂撵得抱头鼠窜,也曾土谷蛇吓得惊慌失措。但也增长了不少知识,如大蚂蜂原来吃蜜蜂,土谷蛇有胎生的,也有卵生的等。

在园子里,除了跟大自然学到了不少知识,我还得到诗歌启蒙。一个午后,我和伙伴学全惦记园子里经霜后香甜的软枣,刚爬上树吃了最软的几颗,元理来了,当然他不知道我们早来了。元理背这双手在园子里散步,一边咏哦:

       ……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元理的朗诵,慷慨激扬。谁也想不到那迸发出的激情,竟然来自一个老者干瘪的身躯。他,如果去掉棒球帽,换上元法的破棉袄,他就是一农民,而他,昂起高傲的头颅,站在某个高度庄严地抒情;而我,一个穷乡僻壤里的小毛孩被艺术震撼,并且是在不完全听懂的情况下震撼,一道深深地烙印留在了心灵里边。后来,我知道他朗诵的是余光中的《寻李白》。

学全憋不住了,学全是有慧根的孩子,村人都说他颇具老秀才的遗风,憋不住的学全也毫不客气卖弄了一首:

      ……

    我从眼睛里

    读懂了你

    你从话语里

    弄清了我

    含蓄是一种性格

豪放是一种美德……

元理愣住了,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我们,是两个拖着鼻涕的小皮孩。继而是一种微笑,那种从眸子里能看见内心的微笑。也许是他从我们身上看到了他童年的影子,他招手:“孩儿们,下来,下来!”一脸的和善。

“你们写的诗?”

“嘿嘿,我们背的诗!”

“谁写的诗?”

“汪国真。”那时的汪国真还不是很出名的诗人,还没有出版诗集。在学校流传的也就是手抄本。他的手抄本几乎和那个《少女之心》一样盛行。学全把手抄本递给元理。元理认真地翻读后说:“这诗虽然只是把肤浅的真理天真地吟唱,但适合诗歌启蒙。”

学全和我不服气,毕竟那是我们的偶像。问:“你也会写诗?”

“会,我会写也会教。”很快我相信他真的会写也会教。

他口若悬河地讲:诗歌是人类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某些特殊的时代,还一度出现诗歌的空前繁荣,像古希腊的荷马时代,中国的唐宋王朝。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诗歌始终与人的生活同在,并随着人类文明发展的轨迹,不断地演进、变化和发展。19世纪末,西方世界兴起了,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等文艺思潮;到20世纪初,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又盛行一时,西方现代派诗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产生和发展起来,成为当今世界诗歌的主流。受西方文艺浪潮的影响,我国现代派诗歌肇始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李金发的象征派,戴望舒等人的“现代”派;进而到四十年代的“九叶派”,六、七十年代的“朦胧派”、现在的“先锋派”以及以纪弦为代表的台湾“现代派”,演绎成中国新诗史的风景线……

我们两个坐在青石板上认真地听,完全忘记了石头的冰凉。他的比语文老师好。语文老师讲课像是排红薯母,把知识一排一溜地堆在一起讲,条理性强,枯燥;他讲的像是晚上偷西瓜,先大致打摸一下大概,一条蔓一条藤地拽着,冷不丁就是一个大家伙。

他讲余光中,表达意志和理想的诗壮阔铿锵,而描写乡愁和爱情的作品细腻而柔绵;他讲痖弦,主张追求形象第一,意境至上,强调中国风与东方味,还说咱这个老乡不简单,能写,能讲,能演,能唱;他讲洛夫的“诗魔”之称;讲周梦蝶浓厚的宗教情怀;讲潘郁琦人如其诗,长得很清秀,古典婉约。中间还穿插不少例如招兵站一碗猪肉把痖弦骗到台湾等轶事……讲大陆的地下诗刊《今天》怎么秘密生存,怎样给诗坛批量生产出北岛、舒婷、江河、顾城、芒克……怎样把中国诗歌从自由体、白话诗推向现代诗,还有八一湖畔警察“保护”着的诗歌朗诵会……

当然,他不是一次讲完,他是每个晴朗的午后讲,讲大约一两个小时。听众也由我们两个发展到十几个,孩子越多他越有激情。如果他上今天央视的百家讲坛,绝对不逊色于那几个学术超男。我们下午上学的频频迟到引起了当班主任的语文老师注意,连他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语文老师发出过邀请,让元理上学校讲,元理不去,他说只有在老家故园里才有兴致……

可惜,我们的“韩家讲坛”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场雪下来封杀了我们的海外交流。在热带气候里待惯了的元理感冒了,咳嗽得山摇地动的,又引发了哮喘……他的大侄子,元法的大儿子闪电般找到了媳妇,腊月间就结了婚。他喝完了喜酒,也闪电般决定要回台湾,尽管离新年还有七天。

他是兜了一兜火烧走的,背后响着小年的鞭炮。他留下一兜衣服,说是有电报回来,就把衣服埋在他娘的坟头边,活着不孝,死了给娘拍拍话,暖暖脚。他走的时候还是那个木讷的老头,只是看见我们,眼睛里才有笑意,莫名其妙地说大陆之行我们是他最大的收获……

我莫名奇妙,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收获,老头糊涂了。

元理探家故事很快被新年的鞭炮声覆盖。正月十六过后,硝烟味散去,村庄里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原来还平静。

不平静的是我们,总说语文老师讲的不好。语文老师说:“我打听过了,元理是台湾一大学的教授。我是一个民办教师,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

这个故事的结局不错,元发家的小楼一年后盖起来了,三个儿子和儿媳,每家三间。

那封电报一直没有来,连个信笺也没有。我想他活的一定很好……


作者: 阳光的手    时间: 2011-2-12 11:59
故乡纪事之秋水逃婚

秋庄稼都收进仓,小麦油菜都种下地的时候,老百姓用胳膊丈量过粮食囤的粗细,心里便有了底气,就可以放心地清闲几天了。
    老家村前的河水,也随着农人的清闲而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缩到了河道的一边去。惨白的河滩越露越大,努力地撑开河岸两边空落的原野山峦。河上那座冲了再搭,搭了再冲的浮桥,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如同使脱了力的农人,瘫软在河床上。夕阳拉扯着它的影子,在水面上荡成了弯弯的曲线,仿佛一声支离破碎号子。一切空洞寂寥。牧羊的老人,努力地甩着长鞭,似乎想抽破那寂寥,却也只是惊吓起几条小泥鳅一头扎进泥沙里。
    终于有一天,有群人在河滩走动起来,很快用红色蓝色的彩布和树干子搭起了一座彩棚子,坐在萧瑟秋景之上的河道就突然生动起来了。那棚子顶上的红色旗子就像一支火焰,猎猎地燃烧起来,跟美丽的晚霞熔成了一场瑰丽的梦境。


    农村人是耐不住寂寞的,要演大戏了!
    天擦黑,各家挂在房檐下的广播匣子里刚刚播完马玉涛的歌曲《老房东查铺》,李谷一正在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啊——”
    这后面的“啊——”还没有啊完的时候,广播被硬生生掐断了。
    贵有正在院里织草苫子,机械地把几个坠经子(织草苫用的绳子)长条石头翻过来又翻过去,满脑子信马由缰:这李谷一肯定不是乡里妮儿,一棵谷子够谁吃?
    闺女召娣正在洗衣服。你也可以叫她秋水,她小名叫秋水。村里人都叫她秋水,招娣这个名字只停留在上学时的书本封面上和贵有夫妇的心里头。叫什么都成,反正都十七年了,她也没召来个弟弟。其实,邻居们不喊她大名喊她小名,也是有原因的,这姑娘也真个是水灵着呢。
    队长尿壶“呼呼”,吹两口话筒:“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今后半晌儿,县里豫剧团来了,来慰问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功臣家属来了,戏唱三天。老少爷们喝把汤都到河滩里集合。”
    秋水“呼”地站起来,飞快地在围裙上蹭蹭手上的皂角沫。对着正忙碌的母亲说:“妈,我做饭了。”
    贵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老婆对视一下,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村里来剧团秋水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是县剧团。她以为又是公社的宣传队或者是哪个草台班子。说实话,秋水感觉自己就唱得比他们好。
    秋水喜欢县剧团,县剧团毕竟是水平高。再说,里面还有一个演小生的马天宇,他是剧团的台柱子。那家伙装一化,面若粉团,英俊潇洒。小生中的官生、扇子生、翎子生、贫生全拿,甚至武生他也是剧团的最佳候补。可以说是文武兼备,气宇轩昂,身段利落,飘逸洒脱,那家伙唱腔舒展奔放、刚健流畅,多用“二本腔”,高昂、奔放、激越、悲凉、无脂粉气,把男子汉的阳刚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演杨宗保,秋水就觉得他是杨宗保;她演薛仁贵,秋水觉得他就是薛仁贵。只要县剧团来镇上演出,无论多远,秋水都会去看。
    秋水看就看了,她还爱往后台挤,想总想看看马天宇不化妆是什么样子。有一天终于让他逮到了,谢了妆马天宇定定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头发分三七开梳着,一双凤眼上面,是粗粗的眉毛。特别是他的嘴,秋水从没见过这么有棱角的嘴唇。上唇两个尖尖的峰,像是用朱砂笔一丝不苟地画出来一样,俊朗里又平添了几分刚毅。
    看到了马天宇,秋水傻了,心中顿时发酵出一种奇妙的酸楚。这人,在这戏班子里,如同深秋的荷塘里站立的仙鹤。秋水痴痴地看,那人的目光正无声地飘过来,然后慢慢定格在她身上。那目光很执著,执著得如同武侠小说上推宫过血之类的武功,仿佛要一点点打通她身上脉络,又仿佛在期待着某种回应,还有一股热量在眼神里蒸腾。
    秋水血脉贲张,但还是固执把目光迎上去,一眨不眨地对视,那目光撞出了火花,撞得周围的一切都失了声,满世界静静的,秋水感觉一阵眩晕。
    去后台的次数多了,两人似乎成了熟人。秋水发现他的气质,神情,谈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把他和剧团的其他男人们区别开来,使得他的身上生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秋水猜想,周围的女人们也都暗暗地喜欢他。因为女人们常常在演出的闲暇时间来,手里拿着活计,或者不拿。就坐在后台附近,边看演员化妆边说话,东家长,西家短,不知道说到什么,就嘎嘎笑了。这是乡下女人特有的笑,爽朗,欢快,有那么一种微微的放肆在里面。笑完后,还要偷偷瞟一眼马天宇。
    秋水不,秋水只是用目光说话,用耳朵倾听,用手帮忙。
    秋水不但干这些,她还想唱,如同现在的演员向往金色大厅一样,想在县剧团的舞台上唱,有一天真的还逮个机会。
    那是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宣传的时候,公社邀请来了县豫剧团几个演员来搞宣传。当天演出片段是豫剧《朝阳沟》,戏单都挂出去了,演银环的女演员突然就肚子疼了,疼得直不起腰。演出马上就要开始,带队的马天宇慌了神。他突然看到秋水站在后台,也是有病乱投医,就对秋水说:“秋水,不行你试试?”
    秋水一愣:“这家伙什么时候打听了我的名字?”随即,就倔强地回答:“试试就试试,你当我不敢?”秋水的自信当然有她自信的理由:她,丹凤眼,微微有点吊眼梢,看人的时候,眼风一飘,眼珠一轮,娇艳妩媚。尤其是,秋水的身姿好,在街上走过,总有男人的眼睛追在后面,痴痴地看。秋水还能唱,在挖野菜的时候,她一个人能唱《小二姐做梦》全场,能用花旦、青衣、彩旦、小生、老旦等多种行当的声腔,唱小二姐、刘二姐、母亲、嫂子、哥哥、新郎、娶客婆、小姑子等十余个人的鲜活形象,声音还不重样,可见功底深厚。
    秋水的确有天赋,妆一化,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她的扮相柔美逼人,唯头发黑,黑油油地吐芳;唯脸腮粉,粉似桃花初放;唯嘴唇红,红如玛瑙通透;唯牙齿亮,亮似珍珠碎玉。总之,古书上怎样夸罗敷的,搬来都能套用。既有都市女孩的矜持和妩媚,又有农村姑娘的淳朴和热情,仿佛她就是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的王银环为了追随自己的爱情,冲破母亲的阻挠,放弃优裕的城市生活响应党的号召来到我们镇。
    演出开始,秋水一亮相就博得满堂彩,樱唇一启,更是掌声如雷:“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说不尽胜利的消息,农村是青年人广阔天地,千条路我不走选定山区……”惊得那个叫马天宇的“栓保”险些忘词。
    秋水卸了装,从后台溜出来的时候,台下还有在问:“演银环的是谁?马琳她妹妹?”

    ……
    剧团当晚的演出很仓促,老百姓也能够理解,剧团的演员都是公家人,能跑上百里来到这里,累了一天,唱几个选段已经很不错了。观众陆续散去,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台子。
    秋水很失望,也很失落。她失望的是看戏没有看尽兴,失落的是压根没有看到马天宇。
    然而,无论是失落,还是失望,都浇不熄灭秋水已经燃烧起来的热情。秋水解下纱巾,缠在胳膊上走上舞台……
    西坠的下弦月微弱的光芒里。一个女孩儿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女孩儿没挽头,但丝毫不影响效果,一缕长长的青丝没有编进辫子从鬓边耷下来,使她平添了几分忧戚的味道。女孩儿半跪在地上,飘逸地甩着充当水袖的纱巾,用二黄慢板幽幽地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唱到后面时,她就把那个字咬在嘴里,绵绵地用一丝游气托出来,悠悠曼曼地抻呀,抻,抻得如同家乡的烩面,然后一甩腔,停顿一下,似乎是在等台下的人叫好,可观众确实早已散去。女孩儿依然不慌不忙,换了个姿势,用二黄快三眼接这唱道: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误阑音。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在不远处路边柳树底下确实有人在观看,看着台上的仙人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吟唱着,将白纱巾的水袖甩出去,又收回来,犹如变戏法似的繁乱。竟是看得呆了。女孩儿再缓缓地唱着,隔一阵子变一下姿势,却是千娇百媚,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她的一招一势,她的顾盼之间的神韵,比月光还明亮。女孩儿依旧只是唱。那飞板如同行云流水:“蓦地里见此囊依旧还认,分明是出阁日娘赠的锁麟到。如今见此囊莫非梦境,我怎敢把此事细追寻从头至尾仔细的说明?手拖囊思往事珠泪难忍……”
    《锁麟囊》本身就是从京剧嫁接到豫剧的。那“飞板”同于京剧的“散板”,无板无眼、节奏自由,但有时也会出现无板中的有板;唱词的规律和其它板同样,也有长短句和近似口语化的韵白,段虽不长,但比较难唱,因而要求演员对唱词和语调、语气的抑扬顿挫、旋律的高低起伏、以及节奏的快慢、润腔、装饰等就要更加自然和真切,传统中有“有板好唱、无板难行”的说法正是这个道理。
    而秋水竟能无师自通,轻松驾驭。树下的那个人听得醉了,忍不住把“好”字叫出了声。
    秋水猛地收住身姿,朝柳树下看看,马上知道那是谁了,坚定地朝柳树下走去。那人傍着树身只是不动,却就开腔了。他的声音很好听,中音偏低,有磁性的那种。“我知道你,秋水。”“我也知道是你,老马。”仿佛是老熟人见面。
    马天宇的头发依旧是三七开,黑乌乌的,湿漉漉的。就是后来的明星郭富城黎明那种,她很想用手摸一下,这样想着,她将柔若无骨的小手伸出来,终觉得不妥,又赶紧缩回去了。她毕竟完全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星斗这时在天边不断眨眼,风一阵阵从那面吹过来,秋水觉得脑子清爽多了。
“后半晌你咋不来?”

“我到公社报个到。”

“你咋不睡觉?”

“你不来,我睡不着……”

  ……
  清纯的秋水不可能知道她的最后一句话,三十年后被网络上尊为最具杀伤力的话之一。但那时候的杀伤力肯定也不小。

    秋水把身子倚在树干上,两手摆弄着一条垂到腰际乌溜溜的辫梢,而另一条辫梢则随着秋水胸部的急促的起伏,一荡一荡的。马天宇的目光随着辫梢也一荡一荡的,把心都要荡飞了。一股味道淡淡散来,芳香而馥郁,似乎是从她雪白的脖颈上飘来,也许是绯红的脸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话是多余的。那时星星却一点一点地亮了,仿佛要盖过月亮的光。
    马天宇鼓起勇气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这个女孩。还是月亮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给秋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连脸颊上的绒毛都颤微微地挑起了一束细微的光亮,就像田间“毛毛狗”上的绒毛挑起的晨露一样。对,秋水就是清晨的花朵,经历了夜雨的洗礼,纯净而娇娆,也羞怯,也娇艳。也宁静,也恣意。马天宇入神地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去了,忽然就红了脸。眼睛里盛开的精光,有些颓败了。内心的深处,却分明有东西迅即无声地淌下来,她抬手擦一把,看一眼秋水,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他在想:如果月亮落下去了,让星星占满了天空了。他马天宇还是不是马天宇?爱情与良知的抉择就这么难。
    马天宇还知道,如果秋水进了剧团。她就是是月亮。剧团里的那几个都一样的水蛇腰,大大屁股,却媚眼儿乱飞,和其他男角打情骂俏的旦角,就成了烘托月亮的云或星星。
    秋水没有看他,她把眼睛微微闭上。嘴角翘起了小孩子一般得意的微笑。
    他在想,他在想一个女人。一个当过革委会主任女儿却没有傲气的女人。一个会给他端茶倒水,也会把他的剧本撕下给孩子揩屁股的女人。一个办完事就会打着呼噜睡去的女人。一个从来都不看月亮的女人。这个女人贤慧和唠叨就像两根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在想,她的灵魂在想,当她红颜褪尽,渐渐老去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午后,躺在自家院子里的藤椅上。一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脸上,微微蹙着眉,把手或剧本盖在脸上。隔着几十年的时光,静静打量着现在的一切,那种回味该是多么好呀。那个当年意气风发,英俊,儒雅,还有些羞涩的马天宇,变成一个发须皆白的小老头后,仍对她轻怜密爱,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厄,走过琐碎的幸福,他们认真地活,没有半点敷衍。
    院子要大,可以一起尽情哼唱:九尽春回杏花开,我的张才相公!九尽春回杏花开,那鸿雁儿飞去紫燕儿来。蝴蝶儿双飞过墙外,想起来久别的奴夫张才……
    真的有人唱,不过,不是马天宇。歌声已经很近了:“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唱得还很中听,只是两人太投入,都没有听见。四野空荡荡的,躲是躲不掉了。秋水灵机一动,拉着马天宇躲在树后,可树杆只有一抱粗,勉强可以躲一个人。秋水心一横:管他呢!就大大方方站在了树前。
    来人是村里的国锋,秋水的初中同学,对秋水很好。
    “国锋,咋回来怎么晚?”
    国锋一楞,说:“上梁庄给我姐帮工盖房子了……”
    国锋见是秋水,很有点激动:“秋水,是等我的吧?”
    “想死你吧!睡不着觉出来转转。”
    国锋想往跟前去,可就在此时,他看到一点亮光,那是城里人的皮鞋反射的月光。
    “下露水了,别冻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继续唱,唱的已经不是栓保了:“月移花影,玉人来,今日勾却了相思债……”村里响起了几声狗叫,又恢复了宁静。
    “我该走了。”秋水说。“是的,你该走了!” 马天宇叹口气说。

    秋水轻轻推开院子门,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的房间。爹娘屋子里的煤油灯“呼”地吹灭了。
    第二天,前半晌没有戏。秋水到戏台前看看,只有几个跑龙套的在整理喇叭麦克风之类的东西。就又回到了自家院子里。

    国锋妈正和自己母亲说话,两个脑袋就挤在一处,声音低下来,低下来,忽然就听不见了。
    秋水蹲在房檐下,看着一群蚂蚁在搬家,这些小东西,它们忙忙碌碌噙着蚁卵,咬着树叶碎片,驮着干馍渣,为了生计来来往往汇成一条黑色的小溪。蚂蚁搬家,莫非要下雨了,可抬头看看天,还是阳光明媚。
    她伸出手指,挡在小溪的中间,蚂蚁们顿时乱了阵脚。秋水想,在它们眼里,这一定是一座高山,自己不就成了如来佛了?不一会儿,蚂蚁就又镇定下来,从她的手指上翻越而过。
    那么,自己的一口唾沫呢,在它们眼里是不是一条汹涌的河?秋水还真吐了一口。看着蚂蚁惊慌失措的样子,秋水格格地笑出了声。国锋妈不知什么时间走了,母亲诧异地朝这边看过来,“丫头,你在傻笑什么?来,我给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

    “你秀灵婶子好不好?”

    “好!”

    “你给她当儿媳妇中不中?”

    “啥,让我嫁给国锋哥?”秋水呼地站起来。
    “你国锋哥人不错,还会泥瓦匠,对你也好。”

    “不中就是不中,我想学唱戏。”
    “不中!”母亲比她拒绝得还断然。
    “你想让我死后不能进老坟?”父亲直起腰。
    “封建!”秋水扭头就往外走……
    身后,父亲“咣——”把坠经子的石头扔到另一边,叹口气说:“你得想个折子,女大不中留。”
    “那怨我?人家明明叫小秋,你非要改成秋水。秀才叔在世的时候就说不让你改,什么白露为霜,什么在水一方。命犯桃花!……”
    秋水白天照常去看戏,晚上,她又到溜树下等,可没见人影,听说是被队长请去喝酒去了,父亲也被请去陪客,毕竟父亲在平顶山煤窑当过临时工,也算见过世面。
    第二天晚上仍没见人影……

    第三天晚上刹戏,秋水没到树下等,直接就去了后台。演员们已经谢了装正在说笑。一位老人正在叠戏箱。秋水上前就问:
    “马天宇呢?”

    “走了。”

    “刚才还在。

    “刚才走的!”
    那老人抬起脑袋,没头没脑地说,他老婆又要生了……
    秋水一夜没睡,天一亮就去了河滩。河滩里除了满地的甘蔗渣子,还有几个似乎意犹未尽小孩在石头蛋子下找晚上看戏人掉落的钢崩分钱,还好像还在寻找昨日的喧闹。
    露水很重,那棵柳树边,那条小路上,两条零乱的车辙压倒了草,压掉了草上的露珠,向远方延伸。
    秋水想,露珠是不是草的泪?
    正当秋水父母暗自庆幸,国锋母亲频繁上门的时候,就是剧团离开的第五天发生了一件事。秋水也失踪了。是母亲喊秋水吃饭时发现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就是人没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逃婚或者私奔了。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可秋水父亲贵有和国锋不让结束。
    贵有说:“俺妮倔是倔,但不是那样的人。”
    国锋说:“俺不信,俺就那样恶心人?”
    不管你信不信,秋水私奔和秋水逃婚的故事已经开始到处流传了,并且好几个版本,经了好事人的嘴巴,格外地香艳撩人。
    贵有去过县剧团,连团长都出面作证,马天宇没有拐骗秋水,秋水压根就没有到县剧团来。那个可恶的马天宇还顶撞了贵有几句。说什么你女儿不是你养在笼子里金丝雀,她是一只百灵鸟,飞就飞了,愚昧!
    国锋也出去找。有人取笑,男人找媳妇就是怪卖力。国锋恼:“那是我妹妹!”也许,那天晚上后,国锋真把秋水当成了妹妹。
    年二十九,国峰回来了,说是在东乡见到了秋水,秋水在一个剧团唱戏,还给家里捎回来了五十块,说是娘还是娘,唱戏唱过瘾了就回来。东乡是哪?在老家,东乡就是平顶山的舞钢那一带。但也有人说,那是国锋为挽回面子编造的瞎话。
    三十的晚,还是那如豆的灯光,饭桌前,秋水父亲和母亲静静地吃饭,一递一句地说着话。也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院子里,风从树梢上掠过,簌簌响。鞭炮在远处炸响,声音轻得如同踩烂了一串鱼尿泡,一屋子的安宁。
    贵有突然停住筷子,问老婆:“你知道咱闺女是谁?”
    秋水母亲一脸惊诧:“咱闺女是秋水嘛,你疯了?”
    贵有又问“你相信,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会打洞吗?”
    “不信,你看咱俩的样子,可咱妮儿多水灵。”
    贵有有点恼火:“那是因为闺女不是咱亲生的。”秋水娘也许真忘了,这么多年真把秋水当亲闺女了,秋水是拾来的。
    贵有还问:“咱在煤矿上时,那个红遍豫南的名角是谁?”
    “哪个?”
    “就是那个宁死也不给造反派当小老婆,挂着破鞋游街后,在监狱里撞死那个!”
    “唐念秋!”秋水母亲的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当年,贵有和老婆都在煤矿上当合同工,贵有开灌笼缆车,老婆在煤矿食堂帮工。老婆在买菜的路上拾到的秋水,秋水的襁褓里放有钱和一张纸,纸上的留言恳请,给孩子起个小名叫小秋。贵有怕小秋生母找来要回去,就把小名变通成了秋水。小秋水一岁的时候生病,整晚上地哭,贵有整晚上地哄。第二天上班,疲倦的贵有没有仔细检查钢缆,导致缆断灌笼跌落,当场就摔死一名工友。两人也被开除出煤矿。
    “这丫头从一开始就不安分!”秋水母亲说。
    “算了,不安分就不安分吧,这丫头比她妈有福,赶上好时候了。”贵有说。
     ……
    第二年春天,东乡亲戚捎来信,一个叫“小念秋”的名角跟秋水长得很像。 那丫头唱得好,唱对台戏的时候,能把对面看戏的人挖过来完,各剧团都想把她挖走,她不干,说当初哪个剧团收留她,她至少要在这个剧团唱三年,地区剧团也不中。贵有和老婆相视一笑,说:“那不是咱家丫头会是谁?有空去看看去!”

    对了,忘了交代时间了,那是一九八零年,改革开放的早春。还有点后话没交代,秋水后来成了我们村为数不多的吃商品粮的人之一。

作者: 阳光的手    时间: 2011-2-12 12:02
故乡纪事之洪水

 公元1975年8月6日,天真旱,旱得苞谷叶都卷成了贪婪的舌头,要吮吸晨雾里那丁点的潮气。老秀才起得早,天还没有亮透就拎着小桶就下河了,他惦记河边那几棵红薯,计划着用早上的洗脸水浇一下红薯苗,再拎桶水沉淀一下,供全天做饭用。


  河床上,裸露的鹅卵石反射着惨白的晨光,等待挑水乡亲们早已排成一条长龙,远远看去,像炽热的水泥马路上一条僵死蚯蚓,半天不见移动的迹象。老秀才咂咂嘴说:“唉,又来晚了。”就倒背着双手,把小桶提溜到屁股后头,径直奔龙头走去。老秀才辈分长,他倚老卖老,就是队伍里有谁嘟囔一声表示抗议,他也装聋作哑听不见。


  龙头的位置是一口井,准确地说是在河床上临时挖的一个深坑。今年夏天,我们全村的井都干了,二里外的柿子沟村井里倒是有水,可人家用磨扇盖住井口,上面还坐几个老头,整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嗑儿,外村人来挑水,都碰一鼻子灰。连老秀才这号人物都没有把握能从人家磨扇底下弄桶水,村里人一合计,干脆自己挖井。村里人在河滩上挖了三天,终于挖出了救命水。河滩里除了石头就是沙,井口不断塌方,规划的是井,挖出来的却是大坑。


  此时,春钢就蹲在井底,把面前小水坑里的水一点一点往桶里舀。有人喊:“钢娃儿,先给你秀才爷舀一桶。”春钢恹恹地说:“秀才爷不是爷,老天爷才是爷,秀才爷呀,你还是先歇会吧!”


  老秀才坐在石头上,拿出烟锅装上一锅烟,吸了两口,嗓子干得厉害,悻悻地把烟锅磕了。他看见不远处的一群鸭子,这群鸭找到了一窝干死的蛤蟆蝌蚪,一齐去抢,把头伸得老高,就是咽不下。老秀才也把头伸得老高,看东边的天空,日头已经从云里浮出来了。再看那云,像饭馆师傅甩出的—锅烩面在沸水里奔腾翻滚,慢慢地滚成了紫色,紫得像菜园子里的紫茄子。


  老秀才喃喃地说:“这不是祥兆啊!”老顺接过话:“叔,那是紫气东来嘛,咋不是祥兆?”老秀才摇摇头。


  老秀才把水提到家时,已经是快晌午了,日头和昨天一样,还是红膛膛地照着,风还像刚从火炉里喷出来。他想去看看西地的黄豆,一出村,就看见满世界里摇曳的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弄不清是太阳射下的光线,还是从地上蒸腾的气焰,透过白气向四周看,一切都变形了。揉揉眼睛再看,还是恍恍惚惚的。看热气这阵势,那豆苗子肯定也都干了!老秀才有点愤怒,也有点失望,怨气又没地方发,只好折身回家拉一张席片到村口大槐树下睡觉去了。


  这棵上千年的老树,像个久经风霜的老人,阅尽了世态炎凉后,彰显出一种大气。干旱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老态龙钟,枝叶却依旧繁茂,葳葳蕤蕤,绿得深邃。躺在它的树阴下,氤氲其间的凉意扑面而来,任何人都会出奇地平静。此时,这棵全村最老的树正和这个全村最老的人对话。他们的对话是通过阳光,老树用树叶把阳光筛在老秀才的竹帽上,再从竹帽的缝隙里漏在他脸上。光斑像一粒粒金黄的小米,金黄的小米又漏到了他梦里。


  老秀才做了个梦,他梦见:秋庄稼丰收了,成堆成堆的苞谷,成堆的的黄豆,成堆成堆的小米。他躺在小米堆上,小米从他指缝里,胳肢窝里,肚子上漫过,麻素素的,惬意极了。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吹得小米流淌成了一条河,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河水怒吼着,翻滚着,翻出堤岸冲向村庄,顿成一片汪洋,一切回到了万古的洪荒。


  “轰隆隆”响起了雷声,真切的雷声。老秀才激灵一下坐起来。看肚皮上,成群的蚂蚁正在四处逃窜。他睡觉的当口,挡住了一窝搬家蚂蚁的去路,这支队伍,蜿蜒曲折,一直从远处的墙角通到老槐树的干上。老秀才慌忙拍打蚂蚁,边打边骂:“世道要变了,黑蚂蚁也作精,想学白蚁在树上安家?!”肚子上几个扁皮疙瘩已经肿了出来。


  他沿着蚂蚁队伍向树干上看,老秀才突然惊住了。他看见树枝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乌鸦,止住聒噪,像是一群等着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直勾勾地看着老秀才,驱之不去。老秀才暗叫:“不好!”"咣、咣、咣"他朝槐树磕三个响头,拔腿往家就走。


  老秀才刚进门,天空中猛然劈开一道炫目的闪电,随之一个巨雷在半空中炸开,老槐树的一条枝干齐刷刷被雷剪短。一时间,雷电交加。借助电光,人们发现天色已由靛青转为墨蓝,云团急剧翻滚着。雷霆和闪电从压下来黑云里直接撂到地面,如同那一年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撂炸弹一样,老秀才房顶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落。房顶上流下的雨水像水帘洞的瀑布一样直冲下来,向外望去,几步路外看不见人影。从房门口用空洗脸盆伸出去接水,伸缩手之间就能接满满一盆。


    暴雨一直下到喂罢牛,大约下午四点多,才稍微有点收敛,但头顶天空的乌云却更加厚了,远处天空的云头却还像奔腾的马群箭一般地聚来。老秀才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联想的中午的梦,顿时脸色惨白,忙撑起一把油纸伞,猫着腰走出门,挨家挨户喊:“恐怕要出事啊,快走,快走,都上山,听你爷的话,不值俩钱的东西就别要了。”


    起初,没有人信,但看看老秀才凝重的表情,又抬头看看天空,心里也开始害怕了。忙收拾一些生活必须品,如当年躲“杆儿”(土匪)一样。一家地势较低房屋里,积水已经半尺深,椅子、脸盆等家具就在水里漂浮着。外砖内坯的夹生墙,已经洇湿一人多高。男女主人正在找木料支住房梁来减轻墙的承重。一个没过百天的孩子躺在一堆被子上乱蹬着手脚,“呀呀”地哭。老秀才苦劝:“走吧,房子塌了再盖,保命要紧哇!”那汉子双手揪着头发,一脸的痛苦,这房子是他花了两年时间,自己摔坯子烧砖盖起来的。女主人最担心孩子,她利落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揣上几个玉米面馍,用雨布把孩子包裹起来抱进怀里,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和大家一起钻进雨里。身后,那座房子无声无息地塌了,也许是有声响,只是夫妻俩心痛得血往头顶上冲,耳朵失了聪。反正,这无声电影一样的场面在他们心头反复播放了几十年。


    老秀才拍拍那孩子的屁股说:“这小子福大命大还是个贵人哩。”那孩子就是我,福大命大却不是贵人的我。


  乡亲们陆续撤到山上,山上有一个山洞,不深也不大,也就能容纳几十人。老秀才、老顺、尿壶把村里的老弱病残安排到洞里,青壮年人都猫在洞口一架棚子里,这是村里放蚕收坡临时搭建的。老秀才是有资格住山洞的,可是他不肯,他在琢磨中午的梦,他觉得这梦里肯定有个惊天的秘密,要不然,老槐树把梦托给自己,怎么就突然被雷劈了呢?也许,是他泄露了秘密,触犯的天条,受到神界的惩罚。


  老槐树是神树,这是村里老少爷们的共识。老家人不供山神土地,就供这棵老槐树。谁家有过不去的坎,都会趁夜深人静时,来这上拄香说道说道,问题大都会解决。谁家的孩子身体弱,大人们就会把孩子领到槐树前放挂鞭,磕个头,认大树作干老儿。干老儿是什么辈分,没有人说清。大树是孩子的干老儿,也许还是孩子他爹的干老儿。反正成了老槐树的子孙,都会受到庇护。再粗鲁的男人在树下都不敢造次。老顺就吃过亏,他小时侯爬到老槐树上掏鸟,手刚要接近鸟窝,就“呀”地一声掉了下来。原来,一条胳膊粗的花斑蛇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等他缓过气抬头再看时,蛇已遁去。尿壶说得更离谱:一天夜里,月华如霜,一个人形的物件骑了一只公鸡翩翩而来,眼睛贼亮,脖子里围一圈雪白的鸡毛,批一件黑色的斗篷,穿一双红辣椒做的皮鞋,威武如样板戏里的杨子荣。到树下,他跳下鸡背,飘然上树,可能是树神串亲戚回来了。老秀才左思右想,突然觉得肩膀上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他指挥几个年轻人想方设法弄点干柴火。


  夜幕降临了,雨还在哗哗下,没有中午时间的大,却也绝对称得上大雨。篝火旁,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老秀才表情凝重的脸。他不说话,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人递过一块烤焦的馍给他,他咬了一小口就又开始“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大家静静地坐着,扼到了清晨,1975年8月7日清晨。雨终于停了,大家走出山洞,走出草棚,舒展一下腰身就想回家。老秀才拦住大家,只让青壮年劳力回家,还告诫大家,把能抢救的物品抢救后,马上回来,不能留恋。他感觉那个梦远没有如此简单。


  大家走到村后的高地都傻眼了,整个村庄除了北边地势较高的几家,其余的房子全泡在水里,一多半都已经坍塌。浑浊的水浪在村子里肆无忌惮地转悠。随着波浪的上下晃悠,几只猪在拼命扑腾,成群的乌鸦追逐着它们,阴森森地号叫着。


  女人们开始哭,你听过深秋哀鸿在天空中的悲啼吗?那有多凄凉,这就有多凄凉;男人们开始哭,你听过冬夜里奄奄一息的老狼的嗥叫吗?那有多悲哀,这就有多悲哀,甚至还多一份悲壮。任何听到这哀号声的人们,心都会被撕裂,表情都会被揉搓得发皱……人们疯了一样泅水回到自己的家门,抢救还能够抢救的一切。


  中午时分,雨又开始下。老秀才让老顺清点人数,有人说,得玉他老婆找的羊去了,人还没回来。老秀才皱皱眉头。春刚说:“我去找!”有人说:“那寡妇是个财迷,你不一定能唤回她。”老秀才边披雨布边说:“我去!”大伙想阻拦,但看见他坚决而凝重的表情,都没有阻拦。“春钢,你跟上。”老顺命令儿子。


  两人找遍了村子,没有找到那女人。水位还在上涨。“莫不是被水冲走了!”两人思量。他们来到了河边的高崖上,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河边有一黑一白两个东西。春钢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得玉媳妇抱了一只羊。两人奔过去,趴到崖上往下看:那女人一手死死地拽住一条裸露的树根,一手紧紧地抱着一只小羊羔。脸被水泡得雪白,无助地向上仰着,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仿佛是在幽怨地看着天,她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水草,扇面一样铺开,水中的暗流还在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在飞翔,衣袂飘飘地飞翔。


  春钢连喊几声“嫂子”,下面没有一点回应。他恐惶不安:“是不是死了?”“死了也要捞上来!”老秀才在春钢后背拍一巴掌。春钢嘟囔:“要是有根绳子我就有办法。”“绳子是有,抽腰带嘛。”老秀才从腰里抽出一根五尺长红绳,递给春钢。“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爷我今年周岁七十二,虚岁七十三,本命年呀,你可要替我积点德,让我多活几年。”


  春钢把两根腰带系在一起,在脚下的树根上系了个拴马捆,扯住另一头就要往下。此时,老秀才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春钢身上,春钢正在找崖壁上下脚的地方,谁也没有发现脚下的细微变化。一条细小的裂缝正在延伸,越来越宽。等他们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崖壁已经訇然滑下,溅起一堆浑浊的浪花,撞击的河岸颤颤巍巍。


  春钢手里攥着绳,被吊在了半空。他向下看时,老秀才正在水里挣扎,趁浮出水面的当儿喊:“别让乡亲们下山啊!”几个沉浮后,他已经被浪头追赶着,胁迫着,旋转着,同几个葫芦一起消失在春钢视野里。


  这是难扼的下午,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几个女人压抑的啜泣从洞中传来。春钢攥住老秀才的红腰带,反复嘟囔:“爷呀,以后要是再打水,我肯定给你打第一桶。”老秀才的不在,让大家失去了主心骨。老顺和尿壶只好撑起门面,安排人支锅做饭,割草喂拣回来的牲口。尿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亲自去加高洞口的土埂,防止雨水进洞。


  傍晚,雨停了,西边的天空甚至还出现了晚霞。人们脸上的表情活泛了一点。“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说不定是个晴天。让人揪心的是,山那边舞阳的地面上,总是发信号弹,红色信号弹,每次2发。后来还响起了枪声。红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天空。照在老顺的脸上由红变黑。莫不是石漫滩水库出事了。


  石漫滩水库老顺知道。1951年,水库建坝时,出于革命的友谊,老顺还参加区里组织的突击队,支援过他们。石漫滩水库位于洪河支流滚河上,它是淮河上兴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库,始建于1951年,土坝,高20余米,后又经两次加高,库容近一亿立方米。乖乖呀,这要溃坝……老顺不敢想。


  半夜,大家刚要迷瞪两眼。山那边就撕天裂地响起枪声,信号弹一颗比一颗亮。锣声响成一片,似乎还能听到人声喧闹,脚步声嘈杂,像有千百万人在狂奔。


  “出事了。”大家忽地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跑到山头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天空满天星斗,一丝云都没有了,甚至还有蟋蟀抒情的“唧唧”声,那嘈杂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老顺颓然坐在一块石头上,大脑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大水漫过坝顶,推倒防浪墙,奔腾而下。滚滚洪水像挫刀一样将大坝后坡一层层剥去,最后摧垮整个坝身,水流排山倒海之势冲出,铺天盖地向下游平原地带扫去,一时波涛滚滚白浪滔天,天连水水连天。水肯定会分为两路,一股向北漫流于舞阳以南一带,一股顺滚河而下,一部分水会倒灌进村里的这条河。


  “我们的家呀!”老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众人看着他一脸茫然。


  黎明时分,老顺和几个村民爬到了村北的高地上,向下望:星光里,一片汪洋,到处闪着蓝瓦瓦的光,村子里只剩下几座房屋顶子。老顺变得异常激动,一种投身入水的欲望熊熊燃烧着,绝望得热血沸腾。


  远处传来“轰鸣”声,声音大如当年从村口经过的日本坦克。远处出现一条整齐的白线,由远而近;刹那间,壁立的潮头,像一堵高大的水墙,呼啸席卷而来,那几座房顶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老槐树的树梢,也在水里匍匐好久,才艰难地探出头。水头撞击着脚下的岩壁,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震耳欲聋,几个壮汉同时打个趔趄,喷溅的水花濡透了他们的衣裳。老秀才不在了,他要是在,他肯定说:“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田庄,这座世代农耕默默无名的村庄就在顷刻间消失了!准确说是摧毁了,因为大水把以前冲走树木、檩条、麦秸垛、西瓜、葫芦通通又送了回来,甚至连得玉媳妇赤条条的尸体也都给挂到了树梢。当然这都是大家在大水之后看到的。众人没有见到老秀才的尸首,大家推测,老秀才救了全村人,功劳这么大,很可能升天成仙了。


  去的人去了,活的人还要活下去。老顺回到山上去安排下一步乡亲们的生存,他知道:大水过后是瘟疫,那些遍地死禽野兽是断然不能吃的。他吩咐:食物只能吃干粮和野果,水必须沉淀后烧开了喝。还派人四处收集柴禾,在背风的地方拢起三堆火,再夹杂一些湿树枝,让狼烟尽情地冒。


   1978年8月8日下午4点,三架飞机从头顶经过,“呼噜噜”屙下几包东西。大家飞跑过去一看,是几个大袋子,里面有锅盖大小的饼子和衣物铺盖。满山遍野响起了欢呼声:“我们得救了!” 老顺也得救了,从此没有人再提他那国民党的爹,后来还顺利地当上队长。


  文章到末尾,我们不能不提一下老秀才。老秀才的葬礼很隆重,空前地隆重。村里人砍了两棵上好的杉树,解出六块整板,榫接而成棺材,不用一颗钉子。殓入老秀才的红腰带后,八个壮汉抬棺下葬,全村人扶灵送别,风光程度让许多老人“啧啧”称赞。


  现在,仍可以见到那座坟。坟四边有柏树簇拥。春天,杜鹃花围绕坟茔热情绽放,常有各色的鸟为他婉转歌唱;秋天,枸杞秧子缠绕护卫,满藤枸杞果子红得透亮,红得玲珑,红得如一团火焰在燃烧。不说清明和“十来一”,平时,也有不少人来烧纸。有人说:“秀才爷呀,俺家的牛,光吃不倒沫,您给想想办法吧!”也有人说:“秀才爷呀,你那不争气的重孙,出去打了几年工,领回来个外乡妮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咱庄户人,你说这姻缘中不中?”还有小学生,“嗵,嗵——”磕几个头,说:“老太爷呀,俺那作文咋也写不好,老师光批评,您说咋办哩?!”


  总之,老秀才目前和老槐树齐名。这场大水冲得家乡人们倾家荡产,还把下游田地的熟土悉被刮尽,遗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鲜黄色,却给我村淤积了百亩上好的良田。


  人为改造自然,谁也不能确定大自然将给你什么回报。

作者: 长弓射影    时间: 2011-2-13 10:03
好文笔!功底深奥!
作者: 孤帆远影    时间: 2011-2-13 10:23
{:7_296:}{:7_296:}
作者: 草鱼虫    时间: 2011-2-15 22:29
他的文笔超棒的,功力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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