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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吉小学,从学前班,到2年级。72个孩子,一个固定的当地教师,3个来自祖国各地的义务支教老师。学校有免费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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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满满,炉火旺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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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苍英种了2亩多地的黄金一号,采了三天茶,9.7斤卖了700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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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七叶一枝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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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保靖夯沙乡,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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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合作社开荒种茶的大妈们,每天早上7点前出门下午5点回家。)
春天,重返夯吉,一千个人一千个希望
□撰文/邹伯科 摄影/陈敏捷
一年后,重访夯吉。这个湘西的寨子似乎与一年前没有多少变化。
2015年3月13日下午,见到46岁的龙小红时,她正在自家的水田,查看蓄水是否稳当。一年前,她用背篓负着数十斤重的石头,走过1里多的山路,去修复被水冲毁的田堤,“家里只有两亩田了,不修好太惜了”。
她所在的夯吉村,位于湘西保靖夯沙乡的吕洞山下。村寨面积约12平方千米,在共有的400户中,除3户向姓、10户石姓、2户洪姓外,都是龙姓和张姓。张姓的15世祖曾因官府追逼,沿溪河逃难至夯吉,后与寨内一龙姓姑娘结为夫妻,其后人至今有800人。约300年前,村寨进行过一次整体迁移,沿溪河往上2里处。在耕地稀缺的环境中,随人口增长,人们只能沿着溪河迁移,在这一封闭的田野里另谋出路。
在眼下这个初春,全寨1857人中,除530人在外打工、工作等,200个孩子在夯沙乡上学,1000多人生活在这个村寨里。1000个人有1000个希望。一年前,龙小红希望把毁坏的水田修好,多收点粮食,龙金德则是把房子修好,梁爱英想多采些茶叶,龙美霞希望奶奶身体健康,龙华爱要多陪一陪女儿,龙金四计划再与老情人相会。
一年后的今天,尽管他们的希望都已实现,但在外人眼里,现今的夯吉与一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前去夯吉的外人,多数只会观玩别致的景观和新奇的民俗。而在寨人心里,他们不一定会有太大的梦想,只求一点点心愿,对于收入、教育、健康、家庭的改观。这正是一个乡村的活力所在。
从去年的茶叶合作社,到今年的茶王争霸赛,都是想多一点收入
“要用糯米、黏米磨成粉,再和在一起,还要加野葱、腊肉和蒿菜”,在夯沙乡夯吉村,2015年3月14日,52岁的梁爱英是个做社饭的里手。在凤凰古城等湘西景点,社饭被当作一种特产叫卖,食客不少,但若问及社饭有什么来头,很少有人知道它原是在春社时供奉给土地神的。社饭通常在春社之时,由村民盛于土地庙前,并烧香供奉。春社是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正是春回大地,将要开耕之季。将社饭敬供土地神,是为了祈求这一年有个好收成。
大约一周前,79岁的龙承汤就开始了往年一样的劳作,他的这头黄牛已有11岁,堪称寨里的功勋耕牛。大约8年前,夯吉共有20头黄牛,那是属于耕牛的农作年代。2000年之后,绝大多数乡村都已进入机械农耕时代。显然,夯吉的现代农业起步要慢一些。这是因夯吉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尽管离吉首只有30公里路程,但因处在吕洞山腹地,寨中除少数因婚嫁过来属汉族、土家族外,全村基本上均为苗族,在村民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约70%以上的人,从未到过保靖县城或不知道保靖县城在哪个方向,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老人说不好或根本不懂某些普通话。
在随后的时间里,“种田的人少了,田地也荒了不少”,耕牛逐渐减少至现在的5头。龙承汤家的田地处在全寨水田的黄多地段,这里有约50丘水田、近200亩面积。整个夯吉有稻田1170亩,旱地350亩,林地7000亩,另有新近几年开发的茶场3000亩。在以前,最远的田地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人们下田里做事,早上出门要带干粮的,那些不便耕作的田地现在基本上荒掉了,或是变成了林地。像很多乡村一样,老式农具在此也遭到冷落,收稻谷必须用的打谷桶,现在也不多见了。
对此,保靖县文联作家彭学东深有感触,数年来,他长期驻守在夯吉,深知寨民自古以来靠稻耕为生,在寨中两叉河有一个名叫仡秾粑的山相当于神农山,“仡秾粑”的意思是糯米粑粑山,苗族作为最古老的稻耕民族,最先成为苗族先民们食物的就是糯谷”。但是,“我们都要适应变化,谁不希望日子过得好起来”,2015年3月中旬,彭学东像往年一样在夯吉村活动中心住了下来,此时的夯吉飘满茶香。
“做梦都没想到,一下子成了保靖首个黄金茶茶王。”龙开平是夯吉村村主任,家中除了前些年开发的数亩茶园外,家中还有一些老茶树。3月16日,这位善于钻营的苗家汉子一下子成为了明星,他在首届保靖黄金茶“茶王”争霸赛拿到了茶王的称号。不过,让龙开平最兴奋的是,夯吉村在整个保靖县黄金茶区的竞赛中拿到了第一名。
夯吉的本义为“飘满茶香的峡谷”,当地有明清时期的古茶树,据传曾一度为皇宫进供茶品,号称一两黄金一两茶,以此得名黄金茶。近年来,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夯吉大力种植茶叶。一年前的3月18日深夜,村支书龙承道带着几个人制出当年第一道新茶,无比兴奋,甚至将已熟睡的人拉起来品尝。当时,村里的茶叶合作社刚刚成立,大伙都希望茶叶带来好的收成。一年后的今天,当地为了把茶叶的名气推出去,搞了“茶王”争霸赛,依旧是同样的希望,想让茶叶的收入更多一些。
“同样的田地,种茶的收入是种水稻的5倍”,村支书龙承道一直劝说寨人加大茶叶的种植,他认为带着大家把经济搞上去,才算是做了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过,也有人不认同他的做法。57岁的龙光平被家人视为一个固执的人,“大约是6年前,有人要承包我的土地搞茶叶,先不说1亩100块钱的价太低,价再高,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土地轻易给别人”。龙光平说出这番话时底气十足,他自称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寨子的班车司机,拉过央视记者,也拉过前来支教的志愿者
“很多人还是老传统做法,硬是要多生两个”,龙光平在2004年曾代理夯吉村主任一年,当时的村支书、主任因寨中超生问题被撤。在这之后,他主动辞去村干部的职务,因为当时村里没有经费,“那一点点钱,乡干部下来吃两顿饭就吃光了,哪里像现在啊?”
龙光平一直后悔当初没有让两个儿子读更多的书,找到更好的工作,他当年不做村干部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两个儿子那时都尚未成家,得多挣一些钱。龙光平营生的门道是开车,自从1997年夯沙到吉首的公路修通、1998年连通夯吉到夯沙的公路开始,他手里开过的车有2辆拖拉机、3辆农用车、3辆货车、1辆面包车,车里搭乘的有铺路盖房的材料、种田种地的肥料、从外地引进的茶苗、去夯沙赶场的老人、放假回寨的孩子。尽管现今夯吉共5辆面包车跑客运,但作为全寨操持这门营生最早的人,龙光平凭着资历深、信誉好,乐意乘坐他车的人要多一些,一个月可以收入3000元。
2015年3月12日清早,龙光平像往常一样坐在家门口等前往搭乘的寨人。有人问他,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为何还要这么累,不去享福?寨人都知道,龙光平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一直在保靖县城打拼,算是城里人了。龙光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点了一根烟。随后,发动了车子,将5名搭乘的客人送往吉首。这样的日子与一年前没有多少变化,天冷的时候,早上七点半出发,晚上六点半回;到天热时,则是早上六点半发车,晚上不一定会回来,在吉首拉几个客。
“哪里有什么福享啊”,当日夜里10点,龙光平和几个人聚在一起,几杯酒过后,他和大家说起了家事。两个儿子成家后各自生了一个男孩,他们把孩子都带在身边,在县城上学,各种开销不小。拥有两个孙子的龙光平让他人羡慕不已,但他深知儿子的负担重,特意让老伴去到县城帮着儿子们抚养孙子,希望给自己和老伴挣点养老的钱,让两个孙子得到更好的抚养和教育。
自称见过世面的龙光平,在其开车进出村寨的这些年里,印象较深的是那些去到外面读书的孩子,“寨里读大学的有20多个了,有一个读北大的孩子,现在保密单位”,“第一年送他们出去,跟村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第二、第三年,读了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开口讲话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人家毕业后工作了,一年一个变化”,最后,几个上了大学的孩子再也不需搭乘龙光平的车,他们自己买了车。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龙光平从吉首拉了几个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到夯吉,他一路上向他们讲寨子里的孩子苦,连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有。大约4年前,龙光平的乘客里又有了远方来客,他们是前来夯吉支援教学的志愿者。夯吉小学的教学楼是建于2000年的一个援助项目。虽为小学,但在8年前时只设有幼儿园和一、二年级三个班,共计72个孩子,4位老师,除校长外,其余都是支教志愿者。
相比之下,夯沙乡学校有700多个孩子,50多名老师都是正式教师。据夯沙乡学校校长石刚介绍,当地教师不乐意到夯吉小学,是因为“在乡镇上,人的发展更好,接触面更广,空间更大”。
面对简陋的教学条件,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已经将孩子送到外地上学。一个月前的春节,有几个孩子乘坐龙光平的车回到夯吉,这些孩子在外面上小学5年了,龙光平根本就不认得。
水平有限的村卫生室和“巴代雄”,都未获得村民的信赖
“我最挂念的是奶奶的身体,过年的时候在家里多陪了几天”,22岁的龙美霞在长沙五一路服装商城上班。3月中旬,这位打扮时尚的女孩走在寨子里,特别显眼。
一年前,70多岁的奶奶生病了,她特意赶回家里照看老人。和寨里很多老人一样,龙美霞的奶奶平常一人生活,为外出打工的小儿子看家,并且照顾上小学的孙儿。对偶有疾病的老人而言,春暖花开的季节无异于又是一次新的生命旅程,她挺过了寒冷的冬季,“这一世不知道还能过几年,要是没病没痛就好”。
关于寨人的疾病与健康,61岁的龙果贺最为清楚。他是夯吉村的医生,在家办了村卫生室。3月13日下午,一位老人带着6岁的孙子来到龙果贺家,“现在这种感冒发烧的小孩基本上每天都有,打一下针,开点药”。随后前来的还有40岁的龙青山,他也是感冒了。一阵忙碌过后,龙果贺告诉我们,现在的生意不太好,“以前每一个人每年可以报40元的医药费,现在不报了,来看病的就少了。”
去龙果贺家看病的人不多,一是因为遇上偶尔感冒之类的小病,人们不会轻易就医,二是龙果贺的卫生室治不了大病。龙光平跑车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某次后半夜拉着寨里的一位产妇去吉首,以及一个5岁发高烧的孩子去夯沙抢救,当时情况都十分危急。此外,一个实例是,寨人张西化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发声障碍,人们认为是其母怀孕期间医治不慎所致。
除了水平有限的村卫生室,村民医病另一个去处是法师龙金应家。他被称为巴代雄,即巫师,除施巫术外,还会治一些疑难杂症。龙金应曾是赤脚医生,至保靖学医术,他自称,“治癫痫病、肾结石、黄疸性肝炎是专长”。他家的正厅上方挂有各式神符,家中的数十个瓶罐装有各种草药。2015年3月12日,龙金应像往年一样,到夯吉周边的山上采草药,“这个季节,最好的药是‘七叶一枝花’”。它是一种医治蛇伤的草药。
寨人在山间劳作,除跌打损伤外,蛇伤是一主要伤病,当地山间五步蛇、银环蛇等毒蛇众多。多年来,寨中约有6人死于蛇毒,以五步蛇为主。龙金应曾两次被另一种毒蛇烙铁头咬伤,他的三个儿子也都遭蛇咬。蛇伤通常以草药治,如银环蛇毒,得用七八种草药,视毒性及咬伤部位不同,“一般要两三天才好,严重一些的要半个多月”。
多数情况下,寨人会请龙金应医治一些疑难疾病,但这并不代表人们更信赖他所运用的传统医术。谈到这一点,他露出几分无奈,“他们最开始还是会找西医,只有等到西医治不好了才来找我,根本就是不相信我嘛!”
龙果贺的生意冷清,龙金应遭遇不信任,并不是西医与传统医术之间竞争,而是寨人在医疗条件有限之下的无奈之举。对于身体问题,这里的人们只有在病情告急时才会重视。日常的劳作生活里,他们一直相信自己是健康、壮实的,正如73岁的张祖贵,每天清晨都会操练一下耙术,而龙承道则精通各种以农具为器械的套路。
村子里,单身的龙美霞还是单着,而一年前打算离婚的龙童生显然恢复了元气
“去年没搞成,今年一定要来啊!我一直记得你这个兄弟”,3月14日深夜,我接到龙金四的电话,他的话里散着浓烈的酒香。一年前,即2014年3月29日,龙金四再三挽留我,和他一同在4月5日前去十字坪寨参与那里的挑葱会,他甚至把手机拿出来,要给我邀一个对歌的人。
所谓挑葱会,相当于夯吉一带的相亲大会。开春时节,类似的活动还有很多,比如边边场,浓郁的荷尔蒙气息让村寨的春天暗藏欲念的萌动。如龙金德所说,“带着手电,玩通宵”。龙金四则称,“有头次见面就好上了的,也有今天在这个寨子玩,明天到那个寨子玩的啊”。
只不过,这些曾经的狂欢现今只属于中老年人的怀旧专场,和外人的游玩项目。一年前,我们在夯吉遇到龙美霞,这位20岁出头的姑娘身材高挑,面容俏丽,但“回来就不敢化妆了,怕村里人说闲话”。2015年的春节,她再一次遭到家人催促结婚。这个春节,夯吉共有5对新人举行了婚礼。这令龙美霞的父母很是着急,但她的想法和一年前没有变化,“不想这么早结婚,要找一个不是寨子里的”。
据村支书龙承道介绍,近十年来,自吉首、衡阳等地嫁入夯吉的女子约有40个。她们大部分都是在外打工时与丈夫结识。这一趋势在近五年来越发明显。随着交通的改变,年轻人唱歌、聚会、交友已是常态。
一年前的一个夜晚,在龙承道家做客,他曾当场在电话里与外地陌生女子对歌,一展往昔边边场上情歌王子风采。当时没有人知道,他的好客和热情中,暗含忧心。龙承道26岁的儿子龙童生当时将办理离婚手续,虽有一个7岁的女儿、一个5岁的儿子,但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了。在一个喝醉的深夜,龙童生把将要离婚一事告诉我,特意叮嘱,不要让他哥们知道,否则会很没有面子。而这个小伙子说的另一句话让人心存不安,“她嫌我挣得太少,我也不想再成家,一个人过算了,不想再伤害别人”。我一直想让龙承道知道他儿子的内心处境,但最终未能如愿。
一年后,3月13日,再见龙童生时,他正在打电话忙于茶叶的销售。过去的一年里,他没有再去到上海打工,只专注茶叶经营,收入尚可。龙童生的婚姻到底怎么样了,真的离婚了,单身,或又重新娶了老婆?我没有问,但他显然比以前神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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