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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3日,怀化市辰溪县上蒲溪瑶族乡五宝田村,两位壮年男丁你一锤我一锤卖力地捶打糯米。打糍粑是村里每一户人家春节前必须要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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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宝田村里,道路干净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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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宝田村里,往年的对联平整贴着,门上还贴着一张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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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3日这一天上的是平安香,在五宝田村伏波庙,杨奶奶烧纸祈求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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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农历十一月底,村里人陆续开始杀年猪。杀猪前主人家在空地上点香烧纸洒酒,祈求保佑明年喂猪发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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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黑的猪肉在火塘上方嗞嗞冒油,硕大猪头很是打眼。 )
五宝田村:在温暖的日常里慢慢过渡到新年
年关将近,古村里的老人们打起糍粑,熏起腊肉;年轻人带着孩子陆续返村,团聚在祖屋的火塘边。他们正准备着庆贺完成了又一年的生存和繁衍,谢天地赐予物资,谢神明福佑平安,谢祖宗传承生命,谢亲戚友邻社群合作。每一年的年尾,都是古村的总结;每一年的新年,都是古村的开始。
□撰文/丁婷婷 摄影/华剑
A
打糍粑:春节必备,年后还能吃上半年
2月3日,农历腊月十五,新年倒计时第十五天。
这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村民肖从光邀请我们去看他家打糍粑。像大多数湖南农村一样,打糍粑是五宝田每一户人家春节前必须要做的准备。
村里的亲朋听说肖从光家要打糍粑,前来帮忙。两位壮年男丁从屋内搬出上百斤重的玉竹石糍坑。“这个糍坑用得可有点年头了,少说也用了十几年了吧。从前糍坑是木头做的,不经锤打,换上石头制成的结实多了,怎么打都不会坏!”肖从光将糍坑安置在自家走廊上,又拎出两个十多斤重的木制糍锤,转身钻入厨房看糯米蒸好了没。
糯米是自家田地里八月份收获的,头一天肖从光已经将七十斤糯米用冷水泡了一晚上,这天早晨分批用大圆木桶装着放在柴火灶用大火蒸上个把小时。不多久,他抱出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糯米饭,倾桶倒在糍坑里。
“来,让我来!”年轻的村支书肖湘武自告奋勇脱去外套,拎起糍锤,和黄始兴分别站在糍坑两端,双脚一前一后摆好架势,大喊一声“打吧!”“好!打!”二人就你一锤我一锤卖力地锤打糯米,力气之大,连糍坑都在震动,黏黏的糯米粘着糍锤起落。有糯米溅出来掉在木地板上,一旁的老人立即心疼地捡起重新放进糍坑里。小孩们蹦蹦跳跳跑来参观,被大人们喝退到一边。
肖家的女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在桌面上摆上厚重的玉竹石板,桌底下搁着一盆暗火,用灶灰捂住,灰上搁着一碗油热着。“这油是蜂蜜格子里酿出来的油,再加上一点菜籽油,做出来的味道有蜂蜜的清香。”肖从光说。
十多分钟后,女人们从打成团状的糯米里揪出拳头大一块,沾着蜂蜜油擦拭玉竹石板。将糍粑团抬到石板上,揪出一个个小面团。男人们将小面团转移到一旁的长木板上。当长木板摆满面团后再盖上另一条长木板,男人们叫上小孩一起在长木板上用力踩来踩去,把面团压成面饼。六岁的孩子踩得特别高兴,又是蹦又是叫,人们欢快的笑声和着淙淙溪水声回荡在村庄上空,传出很远。
七十斤糯米打成了四百多个糍粑。“放在阴处晾八天,就不用管了。”肖从光盘算着,两个在外工作的儿子每人给五十个带回城里去,岳母娘家要送去二十个,自己爸妈八十个,妹妹四十个,自己还剩下上百个,够一家人吃上半年。
肖从光家的糍粑算做得比较晚了,按照村里的习惯,一般农历十一月末家家户户就开始打糍粑。村里的人中午不开正餐,经常每人一个糍粑就着霉豆腐拌辣椒油就是中饭。邻居家的老阿婆坐在小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热闹:“我家的糍粑还没开始打,人老了没力气啦,要等我儿子打工回来才开始呢。”
B
杀年猪:友邻一起分享“庖汤”
农历十一月底,村里人也陆续开始杀年猪。打完糍粑我们正在村西闲逛时,摄影突然听见村东“嗷嗷”的猪叫声:“哎呀!杀年猪啦!”摄影闪电般奔向村东,踩得溪水上简陋的木板桥剧烈晃动。
这是村里最后一户杀年猪的人家,杀猪前主人家在空地上点香烧纸洒酒,祈求保佑明年喂猪发财。杀猪必请村里的职业杀猪人肖典儒帮忙,每次象征性地给几十元钱感谢。肖典儒个子瘦小,对付两百多斤的肥猪却很是从容,细长钢筋从猪后蹄上穿进猪身捅出个小洞,就抓起猪蹄用嘴往里灌气,把整个猪皮都吹得鼓鼓囊囊,好让拔毛更方便些。血腥的味道引来四五条黄狗,时不时地趁人们不注意在猪脖子上舔上一口。
当晚,主人肖军热情地邀请我们吃庖汤。庖汤是杀年猪后必吃的第一道主菜,家中女人们将猪血、猪肠、猪内脏和猪肉用红枣香菇一锅炖着,广邀邻居和亲友一同享用。肖军家在外打工、外出求学的年轻人都已经返乡,全家祖孙三代十多人和邻居们分
两桌围坐在老宅堂屋,相互祝酒,好不热闹。
村里早已杀完年猪的村民们每家每户都在熏腊肉。每户人家的堂屋后便是火塘屋,在房间地面上挖出个一米见方的浅塘,入冬后每天从早上八九点到晚间睡觉前都燃着柴火,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熏腊肉。
大块的猪肉切割好,抹上盐“**”几分钟,一斤肉用八钱盐,放进大缸渍十天就可以拿出来用铁钩悬挂在火塘上方,终日受烟熏火燎。这么熏上三十天,熏到腊肉变成暗红色就可以食用。
寒冬腊月只要得闲,村民们都会围坐在火塘旁,头顶着腊肉闲话家常。肖典文老人家的腊肉显然熏上一段时间了,黝黑的猪肉在火塘上方嗞嗞冒油滴在柴火上,一条坚硬的猪尾巴倔强地从肉林里突兀地冒出来,硕大猪头很是打眼。
杀好的鲜猪肉、熏好的腊肉自然是要给城里的孩子们带去的,村里的老人过年所准备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孩子。肖从光二十九岁的小儿子在冷水江市政府部门工作,前两周打电话回家说同事和领导周末要来村里玩。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一大早,肖从光把家里两头年猪杀掉一头,找人打了一条30斤的土狗,又宰了两只鸡和一只10斤的肥鸭,周末在家开了两桌饭局款待,又让儿子的同事们带回去土猪肉,同事们支付了两千块钱,成本价。
儿子回城里后打来电话,说同事们都说玩得很开心,很满意。55岁的肖从光在火塘边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那两天我忙得要死,但是小孩子的朋友说可以,我辛苦一点真没关系。”
再过些天等到腊月二十九,村里人就要开始做甜酒了。“要像做糍粑一样把糯米放在水里泡一晚第二天蒸熟冷却,用30度的温水散成一粒粒,再用甜酒曲子搅拌后放缸里盖盖子,温度加热到25到30度,24小时内就有香气飘散,再24小时,米上有一层水了,把火撤掉甜酒就成功了。”村庄过年,糍粑、腊肉、甜酒泡馓饭,都是必不能少的食物,再加上腊豆腐就更完美。
C
祭祠庙:“今年闰九月,烧太平香要烧掉13斤纸钱”
五宝田村过年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祭祠庙。村人最信奉的神仙是土地公公。一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庄里,我们竟然翻找出四座土地庙。村东屋群中两个,村中田地小道边一个,还有玉带河边一个。四座土地庙规模不大,都是半米到一米见方的简陋砖瓦小屋或水泥小屋,其中三座土地庙中并没有土地公公的塑像,求的是个意思,空空如也却依旧香火鼎盛。唯有屋群中央的土地庙有个泥塑的雕像,庙左写着“保一方平安”,庙右是“佑四方发财”,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建于清朝光绪年间。带着我们去找土地庙的村民一直在跟人念叨:“怎么光有土地公公没有土地婆婆呢,土地公公得多孤单,明年一定要发动大家再给修个土地婆婆。”
保平安的土地公公在村中“德高望重”。每年大年三十,村民一般下午两点吃团圆饭,在团圆饭前,必定得把每道菜都拿去家附近的土地庙前祭祀后才能带回去开动。肖支书每年都和父亲一起用篮子把饭菜带过去排队等着祭祀,偶尔年幼的儿子也跟着去,上香,烧纸,敬酒。“村里的规矩,过年敬土地只能男人去,女人不能去。不过最近几年风气开化了,有些人家女眷也会跟着去。”
村中另一个祠庙是伏波将军祠。
“伏波”是古代将军的封号,意思是这个将军有降服波涛的能力。历史上出过很多个伏波将军,而五宝田的祠庙里敬的是东汉光武帝的将军马援。马援是陕西人而非湖南人,村民之所以要祭祀他,是因为他忠义疏财,经常救济穷人,对百姓很亲善。公元47年,武陵(现湖南常德西)的部族起兵造反,第二年63岁的马援请命平反,四万大军征战湖南,于是在湖南留下了他的传说。伏波将军祠修建得高大宽敞,有27个平方,比土地庙霸气得多。
除却过年,每个月初一、十五也是要敬神的。2月3日正逢农历十五,早上九点多,63岁的张玉珍就带着纸钱和茶水来到溪水边的土地庙,分两处插上六支香,点燃纸钱,先对着溪水三鞠躬,这是敬天地,再转身对土地庙三鞠躬,这是敬土地,再以茶代酒洒落在地。她想求土地公公保佑她在北京和深圳打工的子女平安,保佑在家的人身体健康。
此时,74岁的杨婆婆也在将军祠点太平香,她用竹篓和蛇皮袋背来整整十三斤纸钱。“这里的规矩,一月份烧一斤,十二月份就要烧十二斤。今年闰九月,所以要烧十三斤。”烧这些纸钱用掉她半个小时,还掏出大块生猪肉、糍粑和三大块豆腐供奉。早来的其他村民已经供奉了些零食在案头上:2颗花生糖,1颗玉米糖,1颗椰子糖,1个红枣,1个干桂圆,2个红橘子,3个黄橘子和半块馓饭。
在村民看来,土地和伏波将军的保佑范围是有区别的:土地公公保佑平安,伏波将军主持公义。村里人觉得伏波将军特别灵验,上世纪90年代,一户人家里丢了东西怀疑另一家人,乡里把这家人的儿子带去捆住用刑,虽然后来得到澄清但儿子白白受了顿打。他母亲向伏波将军烧纸哭诉,说孩子白白挨打,为什么打他的人还好端端的,太让人绝望。没想到不久毒打她儿子的人就暴病去世。当然是迷信,但村里人宁愿信其有,祭祀伏波将军就更勤了些。
到了这天中午,村里已是处处在烧纸点香,屋门口、溪流边,香火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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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家常:除了年前债务,也操心未嫁娶的儿女们
年尾的日子不是只有安详和热闹。
此时也是每年债务清偿,资金结算的高峰期,农村里的规矩年前尽量催款,但新年时绝不能**讨债。2月3日中午时分,五宝田村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有的穿着制服,有的夹着公文包,结队走在村里。村民们告诉我们,这是催贷款的人来了。
打头的是龙头庵乡农村信用社的几名职工,后面跟着上蒲溪乡的妇女主任、乡人大主席以及乡派出所分管户口的民警。他们站在溪水木板桥上,一位戴着毡帽的年老村民,哈着腰带着满脸客气的笑容给他们挨个敬软白沙。
来催款的信用社职工梁平说,今年村里还有5户人家的到期贷款没有收到,刚刚去了前四户人家,借的都是两三千元买种子、化肥的生产资金,有的去了怀化打工联系不上,有的户主已经答应年前结清,最后一户人家贷款的三万元经商资金,到期两年了还是没有收到。
队伍踏入这最后一户人家,80岁老人立即请他们进屋坐下,麻利地递上水果和香烟。
“你家儿子还没回来过年吗?”“没有,没有,再过几天就该回来啦!”催款人请老人给儿子打个电话,老人拨通号码简单说明情况。一旁的老婆婆忍不住凑到一位职工身边坐下:“我儿子欠了多少钱?”“三万块呢。”老婆婆“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两三分钟后,话题已神奇地从催款转到拉家常上来:这红皮萝卜可以这样烤啊,味道怎么样啊?——很快,催款队伍就离开了村子,来去如风。
年前准备的空闲时间,村里的留守老人喜欢走门串户,围坐在火塘边拉家常,讲讲过去的一年的经济状况和儿女子孙的家长里短。
张玉珍老人从龙头庵乡嫁到五宝田已经四十多年了,儿女双双外出打工。今年老伴去世,剩她一人留在老宅,种些西瓜和苞谷。邻居问她会不会去子女那里住,她丝毫没这个想法:“年轻人不一样,我们老啦,做饭都不干净。”一句话说出深深失落。邻居担心她咋过,她托着腮帮子:“回娘家坐车只有一个小时,那边还有弟弟妹妹,再说肖家这边也有个亲戚住同一个院子相互照顾下。”
肖从光则在担忧他已过三十岁的大儿子还没结婚。如果村里介绍相亲的话,起码要准备四五万元彩礼钱,结个婚要花十万块。他盘算着,“再有五年我就满60岁了,每个月可以拿到两千多块的退休金了。”邻居们感叹:“哎呀,退休金这么高啊,真有福气。”肖从光边拨拉着柴火,边憨厚地笑着,再过上十多天,儿子们和孙子都将回来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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