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旅游新闻网
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政府办公室 高顺 初秋,我与翼云石头部落相遇。 天空湛蓝,午后的阳光平和慵懒,翼云山安然静默。我在山门前与她私语。 石板掩合着石板,铺成极有层次的斜面;石块叠放着石块,砌垒成规整的围墙。墙体依山势起伏,随形就势,延展四合,围成一个坚固的石头城寨、石头村庄。石楼巍然伫立,镶嵌“翼云石头部落”六字,格外醒目。 是的,这是正门。 门东的老槐树粗壮结实,合抱之木,浓荫蔽日。槐树下,一盘石碾静静安放。周边淡黄、粉红和浅紫的山花,青细的山草,相映相生,别有情趣。门西有几株枣树墩,主干苍老,新枝虬劲。前方不远处,一架水车不紧不慢地旋转。塘面青绿,汲起的水流摇落一地白花花的光影。 我的目光四处环顾游移,我在以地道山亭人的身份,寻找进入时光的切口,或者一个村庄的归处,却恍如隔世。 东临湖,南傍河,前有众山峦相拱,西有翼云山雄峙,这地形,这阵仗,这气势,不由得让人惊叹了。该是怎样的慧眼独具,择此为栖身之所,穿透岁月百年迷离的风尘,仍可成就今日的蔚为大观?山道上旌旗猎猎,不免幻觉了:忽一日山门大开,定会闯出一队跨马提枪的草莽英雄。眼前却分明是青白的石板,青灰的石块,泛着簇新的光。梁柱檩条和清漆的木门,散淡着芬芳木香。 入山有轻曲萦耳。山路蜿蜒,溪流清浅在侧。我沿着石磨和石板铺就的小路前行,是要在时光的河流里回溯,打捞一个村庄曾经的旧梦吗? 最后一批老石匠早已不知去向,脚下石磨苍黄,纹路趋平趋浅,缀连延展。山风呼呼作响,风箱亦呼呼作响,炉膛滚烫。赤膊的老铁匠,灰色的围裙早已抵挡不住日子的烟熏火燎,铁砧上红透的铁块翻转跳跃,大锤小锤叮当叮当。那韵律,是来自百年前的岁月深处吗?混合着独轮车的咿呀声响,逃兵乱、躲疫灾,抑或是避饥荒?那些呼男唤女、扶老携幼、肩扛背负的光影模糊又清晰。放下身上重重担,洗却心头仆仆尘。村庄的先民们在此落地生根,在皴裂的石缝中安顿恐慌的心,将粗砺的日子打磨成妥帖的生活,祈愿世道安稳。 前行处是半亩荷塘,荷叶田田,白荷出水,红荷映日,水中有锦鲤相戏。风过处,塘面绿影摇曳,含笑弄姿,有清香氤氲。荷塘是别在村庄胸前的一枚徽饰,和美吉祥,雅致秀气。水塘是村庄的眼,一如村姑清澈的明眸,顾盼生辉;莲与青苹是水塘的眉,素描浅画,点染山村的妩媚;轮状的水车悠然转动,应是村庄的瞳吧,流转着一池盈盈秋水。 村中有古戏台,齐整、方正。红漆的廊柱,廊顶亦是石板覆之,台体为条石所筑。社戏是乡村的盛宴。年尾岁首,春闲冬懒之时,暖阳里或朗月下,男人女人牵儿抱女,欢天喜地涌到戏台前,目光全都切切地盯向舞台,沉浸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或喜乐,或忧叹。日丽风和或灯影星光,紧锣密鼓,拉琴敲梆,日子一片鲜润。社戏犹如一味药草,山民们用它缓解生活困顿的痛,慰藉疾病与贫寒的伤。 台侧有绿竹几丛,与枣树和桂树相伴生,自成雅致小景。戏场外有稻草覆顶的粮仓,泥质的仓体硕大、厚实,上书“招财进宝”,农家生活的痕迹一览无余。曾经食不裹腹的日子,殷实的粮仓就成了村庄先民的胆。土里刨食,石缝抠粮,只为家族不灭的烟火,只为平淡日月滋味长。戏台上,生旦净丑粉墨登场,虚幻与繁华终将落幕,谁又心忧黎庶的粮仓? 民俗馆是村庄黑白色的底片。犁铧耙锨、耩子耧斗、织机纺车、剪纸布艺、皮影面塑、花轿嫁衣……那些陶,那些铁,那些幻化在手指间裁剪捏缝无师自通的神奇技艺,那些金木水火土熔铸锻打的铁木器具,那些曾经如牛轭一样勒在村庄先民肩背上的重负,而今静默在角落里,落满经年的尘埃。阳光从木质的窗棂透进来,微尘在光缕里飘逸浮动,我从时光的缝隙里窥探,好奇地解读农耕时代渐远的秘密。 街角开阔处,一台老碾光滑油亮。石碾是村庄的轮轴,日升月落,村庄的先民在弯弯碾道上,把坚硬的日子研磨成柔软,五谷饱满,方能抵岁月艰难。碾与村庄紧密咬合,共同拨动了时光的弦。 景区内绿树掩映,以枣榆杨槐梧桐皂荚等树种居多,老树虬枝,盘根错节,多是先民手植;后人又有新栽,竹梅杉桂金楸银杏等,亦已根深叶茂,佳木繁荫,称得上蔽日干云了。再以水车、小桥、栈道、石亭、拱门、石雕、镂窗相搭配,即成街角、院内、墙外的园林小品。至于几行银杏树、竹林小径远、满地落叶黄等,无须营造就已经很有诗意了。我想,诗意还大抵应该如此吧:春至,墙里墙外到处桃红李白,蜂飞蝶舞,可看一场烂漫的花事;夏来,细雨竹林幽径,有秀发长裙的女孩,撑一柄花色小伞,走近或走远,留下足音悠远;冬日,观山岚薄雾、落霞晨晖,或者踏雪寻梅,静待故人归……有泉从石上而下,或自岩底以出,洗石净街;亦有流水经石槽、穿龙口,飞珠溅玉。 山居人家就在绿伞华盖中隐现。房屋错落栉比,房顶清一色的石片,序叠如鳞。修阶铺石,街巷宽窄相宜,斗折蛇行,却曲径通幽。石头是村庄的骨骼,历经切肤的痛,被分成片、叠成墙、铺成阶、砌成桥、雕成墩、削成柱、挖成臼、制成磨、切成台……哪怕碎成块,也能铺成一条“心想事成的”响石路。一如村庄里的男人,不忧不惧,生活的锤敲斧凿留下了伤,内心却从不肯轻易服输。 石材就地可取,开阔处果然有数十方连片的巨石。石体平阔,色泽苍灰,有苔痕和时光的印记。断面处,纹路分明,肌理清晰,分层叠压似书页,老乡说石片就取自这种页岩。页岩,多么值得解读的名字。岩石如书页,还是书页如岩石?难道提示石头是无字的天书,带着远古的密码?警示没有厚度的文字迟早会没落,远不如一页岩石经得起时间的风化?暗示村庄的先民此地可栖,以石安家可开启新一页生活?世道凌乱,上无片瓦、下无锥土的山民,历经怎样的艰难,用怎样的智慧和坚韧,开山僻壤,开疆拓土,让宗族的血脉根植冰冷的石床,繁衍成一个茂盛的村庄!多少宏殿华堂,古今毁建几度,而石头筑就的板房民居,是用錾子凿子刻进大地的诗行,足以穿透历史沧桑。 “举头三尺有神明,切记天心不可欺,咚,咚咚,当,当当……”有皮影艺人的唱腔或者说唱大鼓隐约传来,从树荫间、石墙外、溪流里,击打的鼓点、金属板的撞击连同听众的鼓掌喝彩声。那些来自民间的传说,为这个曾经穷命的村庄平添了几分神秘传奇。其实,山民们早已知道,樵夫的扁担、翼云山头的立石,本不是兴隆庄富裕的钥匙,应是劝诫世人放下虚妄的追逐,安于内心。 农家院落的门楼上遮掩着密实的瓜秧,老南瓜脸盆大小,成熟圆润,如弥勒般卧生在油绿的叶间。院墙上,碧绿的小丝瓜和小葫芦在秀身姿,藤蔓相互交织,争风光争雨露。几畦青碧菜苗,竹枝篱笆上,几朵粉红的眉豆花探头探脑。散养的鸡羊狗,正啄食咀草晒太阳,自寻其所,各得其乐。玉米金黄,分挂在树杈间、木架上。青藤亲抚着斑驳沧桑的祖屋,块石筑墙,苍青色的石片作瓦,石片缝隙间有绿苔和一株野生的麦草。外墙上挂着几柄镰刀、几串红辣椒、几盘长蒜辫。已经很有鲁南农家院落的韵致了。另一院落,谁家利落的媳妇正烙煎饼。细碎的麦秸燃成红红的火苗,面勺和小竹筢协调灵动,蒸气升腾。椒叶和芝麻煎饼散发着香气,洗净的青葱,新酿的豆酱,诱惑着你的眼你的胃…… 生活恬淡,日子闲适,山上的原住民淳朴热情。四时客来,有榴柿山楂桃梨杏等时令鲜果;解渴何须龙井,金银花山泉煮茶;欲饮自有佳酿,山枸杞药酒当奉。院内香台、捣臼、水缸、磨盘、锅灶等等一律石头制成。树荫即是天棚,石桌竹椅围坐即可欢谈。门外响石铺街,清越有声;墙边流泉轻奔,叮咚作韵。 民国时期的“军界宿星,帮会元奎”张锦湖幼时曾长于此,后又栖隐此地作山翁,观山望水,消世虑,益天年。作为前朝的名流显贵,无论显达与隐忍,静寂与喧哗,追逐与逃避,虚浮与质朴,相较起来,大抵觉得那些名缰利锁,远不如一段闲云野鹤般的山中岁月,逍遥惬意。 不觉已是暮色四合,喧闹的小山村逐渐安静下来。众鸟归林,有淡蓝色的炊烟袅娜升起,那些人间的烟火,让日子如此温暖而静谧。夜色偷偷从茂林修竹里,从石墙缝隙里,从石塘水面和水车木轮里涌出来,很快就将石头部落包裹的严严实实。农家院门前的红灯笼次第点亮,一种祥和宁静浸润着整个村庄。夜空有星斗闪烁,明月正出于东山之上…… 我知道,翼云石头部落不在云端,在人间。 身后的村庄渐行渐远。是的,村庄渐行渐远。城市化的脚步逼迫着村庄正渐行渐远。可是,谁又会在意那些即将消逝的村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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