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九八三年

丹江冰

    微信上，女儿又发了很多在悉尼学习生活的照片，干净的蓝天白云，绿茵茵的草地上，女儿和准女婿灿烂的笑脸......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年轻、美丽、热情、富足、自由，女儿现在拥有的这些，她从心底渴慕，渴慕中更是泛起一股深深的遗憾和悲凉。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和他是不是会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呢？

    是的，她曾经也很年轻美丽，在36年前，一九八三年，那时她才18岁，一个丹江河畔小村子里的高二辍学生，这在当时十里八村的姑娘们当中已经算是高材生了，村民们看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尊重，这使她在心底悠然地滋生出一股优越感。然而大哥对她没有坚持到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是很不满意的，整天对着她板着脸，不苟言笑，她见大哥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她不是不想上学，而是她知道自己在学业上不能蟾宫折桂，不能为家人们争光，又何必浪费钱粮呢，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格外卖力地干农活，割牛草。

    那是暮春的一个傍晚，她背着一竹篓青草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正屋门前的大枣树下，一个穿着白短袖的健壮男孩子在帮父亲铡草。夕阳的最后一毕余晖洒在他汗津津的侧脸上，闪耀着光晕又透露着一丝坚毅，父亲见她回来，忙对她介绍：“小芬，这是你钟祥二表姑家的刘晧表哥”。

二表姑家是70年代搬迁到钟祥的移民，两家距离远很少往来，但父亲时常对他们兄弟姊妹讲述小时候和二表姑玩耍的趣事，看得出来姐弟关系比较深厚。

    刘晧帮她把背笼放下，对她温和地笑笑，他个头很高，她仰视地看到他的全貌时，感觉比侧面看更健壮、帅气。她不露声色地第一次对一个男孩动了心。她当时甚至有点略带冷淡地对他点点头，连问候的话也没有说出来一句。

一个小村子里突然光临了一位外乡的帅气的小伙子，这对待嫁的姑娘们来说是一种吸引和期盼，小芬一夜之间多了很多闺蜜，姑娘们都主动地和她交好，到她家串门、借东西。小芬有点好笑地冷眼旁观着姑娘们种种为和刘晧接触而制造的拙劣的演技，而刘晧自始至终是一幅温和的面孔，他对谁都一视同仁，眼神里透着真诚和质朴，谁叫他到家里帮忙他都有求必应，连小孩子们也喜欢和他玩，小芬7岁的侄女也成了他的跟屁虫，没过多久，他就成了村子里人缘最好的客人。

    反倒是她和他之间却有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也许是她时常挣扎在梦想与现实之间造成的，她不愿意和她的家人、村民们一样，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把青春和汗水都挥洒在田间，她虽然白天和大家一样干着农活，割着牛草，但到了晚上，大家都坐在院里乘凉说闲话的时候，她望着夜空中的繁星，梦想便像长了翅膀，翱翔在书中所描述的丰富多彩的世界里，家人们谈话的声音在她的思绪里有点飘渺，而当他的声音响起时，她才能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大哥可惜的叹息声：“小芬是高中生，不能让她在农村里种一辈子庄稼，得找机会让她出去工作，端上铁饭碗”。

    一天当中，她可以顺应本心、袒露性情时要数在丹江河畔割草放牧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姑娘们相约，一起架着牛车、背着竹篓、赶着羊群，准备好中午的干粮，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沿着丹江河畔找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然后驻扎下来，一眼望不到边的丹江水静静地流淌着，小孩子们在浅水区洗澡打水仗，有的小伙子会撒一把鱼网，到中午的时候捞上来几条大鱼烤烤吃，等草满载时，小伙子、姑娘们会三五人凑群打牌、下棋、做游戏，这个时候刘晧往往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对像，他的牌打得好，棋也得下好，大家都喜欢和他玩。小芬则会找一处阴凉地方躺下，望着天空自由自在的白云，草地上悠闲啃草的牛羊，玩耍的小孩子和伙伴们，她由衷地喜欢这种时光。当江边的夕阳不断下坠时，她伸出手想要握住这样的时光。此时她的心里可以肆无忌惮地充满着对他的纯洁的真挚的情感和幻想。人与人的相遇，究竟是人生旅途中的偶然，还是人世轮回中的必然？不知为什么，自从他出现后，她时常会思索缘份的奇妙，感情的神圣，世间原本平淡无奇，她的人生原本平淡无奇，可当他出现后，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温暖而又神秘。“默然相爱，寂静欢喜”，她喜欢仓央嘉措的这句诗。

夕照丹江      王炜摄影

    她时常沉浸在自己心中的天地间，感动或喜悦，却不能也不愿与他分享，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失落和胆怯，但她觉得她可以收放自入，她要主导生活，包括情感，她不想过早地为情感束缚了追求梦想的翅膀。

    仲夏的一个夜晚，刚吃过晚饭，在村里幼儿园任教的王云突然来到小芬家，她很大方地约刘晧出去转转，这是村里第一个敢公开约刘晧的姑娘，小芬的父母觉得王云是一个每月可以拿工资的人，很是热情地支持配合外甥的这个约会，他有点无助地看着她，她却表现出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显然他是失望的，最后他拉着小侄女陪他约会去了。小芬的心底有一个声音略带着醋味，又有点解脱地说道“瞧，是他先破坏了这份感情，我不应该为他停止追梦的脚步”。

    第二天，小芬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套问侄女：“你晧叔叔昨天晚上和王云姑姑说了什么话？”

侄女很伤心地回答：“我叔叔说要回家了，以后不能再陪我玩了。”

“姑姑，你怎么哭了？”

侄女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那一刻却是心痛如刀绞！

    直到那天，大哥套着牛车准备送他到街上乘车回钟祥的时候，小芬才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份最美好、宝贵的情感，她看到他的泪盈满眼框，她看到他在送他的人群里不断地搜寻着她，而她却转身回到房里，泪水磅礴！

他走了没多久，街上有一家工厂招工，她就去上班了。繁忙的工作并没有使她停止对他的思念，反而这日益增深的思念像长了草一样，爬满了她的心田。她很多次想放下这一切到钟祥去找他，但对着父母日渐衰老的容颜，还有大哥殷切的期盼，她知道她才是这个家庭致富唯一的希望，这希望束缚着她的脚步，她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无耐。她只有拼命地工作，把自己的身份从临时工变成正式工，捧上真正的铁饭碗，又从乡里的小工厂调到县里的大工厂，她用辛勤的努力换来了一家人生活的改善，她也换来了灵魂上的自由。

    一九八五年，临近年关时，她休了5天假，瞒着家人，偷偷地踏上了寻找他的道路。她不敢问家人二表姑家的具体地址，她只知道是在钟祥柴湖的某一个大队，她乘车到了柴湖镇，一路打听一路找，摸到二表姑家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了，她没有感到一丝疲倦，没有感到一丝冬季的寒冷，她的心火热火热的，并充满着希冀，还有即将重逢的喜悦。

两年后的重逢，她幻想过很多次场景，他会和她相视默契地一笑，或者抱头痛哭，或者互诉衷肠......却是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一脸尴尬地向她介绍他的未婚妻，一个瘦弱得有点配不上他的女孩正戒备地看着她，那一刻她所有的外壳破碎，梦想和爱的殿堂也霍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错过的悲凉和绝望！

    第二天，他用自行车托她到柴湖镇上乘车，一路上默默无语，彼此都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语言太苍白，她的心已经痛得有点麻木，快到镇上时，他下了车和她并肩走着，“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你一封也没有回复我？”

他有点哀怨地问道。

他给她写过信吗？她从来没有收住一封，他走后不久她就去上班了，难道是家里人瞒着她把信藏起来了？

她无耐地摇摇头，他又接着幽幽地说道：“我的婚期定在春节后，结婚后，女孩的父亲会安排我到镇上来上班，但是我对这些都不在乎，你......”

他欲言又止，而她火热的心昨晚被一盆冷水浇透后很是萎靡不振，甚至有点漠然，更何况她是家里的希望，难道他就不是二表姑家里的希望吗？只怪他们都因为贫穷而背负太多的责任，她只能默默地机械地走着路。

    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他，她平静地坐到座位上，她把脸掩埋在包上，想把身心都在这一刻掩藏起来。她知道，他一定在不远处注视着她，她不想再触碰他那双无助又黯然的眼睛。

离别的车站  

    不知过了多久，班车发动了，她听到车玻璃急切的啪响声，她抬起来头，看到他正站在窗前，她可以看到此时他的目光里透露着坚毅的光芒，有点熠熠生辉。她推开玻璃，他握住她的手，却突然泪流满面，哭泣着恳求道：“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她有点干涸的泪腺又快崩溃了，她赶紧抽出手，关上玻璃，不再看他。她知道他那样温和、善良的人下这样一个决心不容易，她也多么想和他一起来承担这所有的苦与乐，她并不是一个软弱、脆弱而惧怕困难的人，她只是不能辜负两个家庭对追求富足、幸福生活的期望，她不能承担的是亲人们的失望.....当车行走后，在乘客诧异的目光中，她失声痛哭。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他萎缩地站立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孤单又瑟瑟发抖。

    她27岁结婚时已经调到了大城市工作，而他已是3个孩子的父亲。结婚的前一天下午，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她的城市，7年没见，只比她大两岁的他却憔悴得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她打开他送的红包，里面是200元礼金，有10元的、有5元的票子，看得出来他的日子过得艰难，连这200元礼金都是七拼八凑的，她努力地逼回自己的眼泪。她抽出了两个小时陪他吃饭、散步、聊天，他们第一次可以这样坦然地相处，7年的时空和距离在他们之间没有造成隔阂，好像他们一直不曾分离过。他们一起回忆一九八三年在一起玩的伙伴们，她甚至还提到了王云结婚时因为还牵挂着他而哭着不肯出门的典故。这两个小时是他们相识10年来讲话最多的一次。她看到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九八三年那个总是能给予人如沐春风感觉的男孩风采。她多想能多与他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和一些美好，多想让一九八三年能够永远温暖着她的梦境，可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心里的遗憾没有释然，反而对他更多了一份亲情的怜惜。

    第二天的婚礼上，她没有看到他，她不知道他是早已悄然地离去，还是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她忙完婚礼后，给他的三个孩子都买了衣服和礼物，还汇了1000元，只有这样，她心里才好受一点。

    两年后，她怀了孕，正在医院待产，丈夫给她送来了他的信，这是两年以来他第一次联系她，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却只有一行字：“我可能先走一步，你珍重，我永远会为你们一家人祈祷，永远不会忘记一九八三年！”

她的心立刻像掉进了深渊似的，她让丈夫赶紧给大哥家打电话咨询二表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丈夫打过电话后回到病房凝重地告诉她，刘浩表哥已经去逝一周了。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等她清醒过来时，女儿已经出生了。

    满月后，她就赶赴钟祥去看他。在一大块庄稼地里，他的那堆土坟显得那么渺小、孤单，如同八五年他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坟上的黄土，没有言语，只有泪如雨下。她回想和他相识12年，除了两年前在一起相处那两个小时之外，彼此间连说话都很少，没想到那一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就是永别！可是两颗心呢，却一直在彼此牵挂温暖着对方。什么是幸福?在她看来，如果有一天，能和他同被眼前这一抷黄土所掩埋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家里嗷嗷待哺的女儿在等着她，她最终回家了，继续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可是从此后，她的心却是残缺的，灵魂也不再自由。

    如果八三年在丹江河畔的草地上，她伸手真的握住了时光，握住了他们之间那份美好的感情，那么她会放下一切矜持、顾虑，顺应心意，与他坦然地、真真正正地谈一场恋爱。也许他就不会太早地离去......

小草

时光总是留下遗憾，往事只堪回味！

炯炯省略

世间爱恨难两全......

白河清风

如果八三年在丹江河畔的草地上，她伸手真的握住了时光，握住了他们之间那份美好的感情，那么她会放下一切矜持、顾虑，顺应心意，与他坦然地、真真正正地谈一场恋爱。也许他就不会太早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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